海神05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神奈川不怎麼下雪,如果神奈川下雪甚至積雪,羽田機場大概會暫時關閉,大概是這種程度的天氣現象。看得到雪,地上都是水,結露滑倒注意報。流川想起在新英格蘭十三州時澤北的剷雪指導,玩得很開心的合奏,又哭又笑,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他喝酒很小心,當天還要開車,只喝了加檸檬片的零卡可樂,只有炸雞肆無忌憚,因為藤真說好吃的東西絕對非常好吃。宮城和藤真的爵士樂,比他在波士頓見到任何一組燈飾造景都光彩照人,明亮而情感豐沛,他罕見地同時熱烈又慚愧,哪一件都不是他會掛在嘴邊的。澤北和他的雙鋼琴沒有較勁意圖,味道還是飄出來;明明是他們自己改編的,看到無量空處手勢還是笑場。宮城微笑保持那個手勢數拍子,藤真用來錄影的手機是特地準備的三星。
「跟花形借的。」
藤真爽快回應宮城詢問。
「他平常不用這支,只是拿來錄影。」
「不只錄演出吧?」
藤真喜歡和宮城一起吃東西,吃什麼看起來都非常美味,進食習慣又好。
「自己跟其他人的,嘻嘻。」
花形會聽泰勒絲,韓國女團舞也略懂略懂。在宮城和藤真的段落,三星在流川手上,部分時段用可樂玻璃瓶充當腳架,澤北純粹歡欣,小心不讓自己喝醉,然而只要一口蛋酒就足夠讓他雙頰紅撲撲。到了流川單獨坐在鋼琴前,整個晚上其實同時都在想東想西的黑貓摒除雜念,彈出日後親眼看到三星手機錄下影片中的自己時完全沒有把握重現的——
仙道好死不死現在又在看的〈戰場上的聖誕節〉。
「為什麼又在看這個。」
流川捏捏仙道肩膀。
「在想你怎麼彈成這樣。」
「心有旁騖。」
「是這樣講嗎。」
「不然呢。」
流川記得很清楚,法吉歐利,調椅子,保持對的鋼琴的禮節,一邊在內心對鋼琴說話,包括一開始的問好打招呼自我介紹,而後撫過字樣,攤開挨過宮城一頓訓的仙道(總算)捎上的有自己筆記的樂譜,第一個想法卻是,〈東風〉以鋼琴單獨編制而言,不論一台或兩台,都要兩個人吧[1]。自己寫和弦當然辦得到,不過不可以獨自採譜喔。他閉了閉眼,先跳脫這些,深吸一口氣,彈下第一個音符。
說專心很專心,說不專心同樣很不專心,他很專心在彈,卻不是為了彈而彈,跟練習的時候反正就是練到倒過來都行的程度與方法不一樣。他彈到哼歌,而且自己根本沒注意到。他第一次這麼深刻有為了誰而彈為了誰在彈的思考,在恢復普通的呼吸才意會過來。
誠實到一個地步又單獨面對樂曲和演奏就有這種風險,可惡。和〈天塌下來〉截然不同,彼時他將身為團隊一員的自己完全交給整個湘北的團隊,此時他將這首曲子彈給以紅色的河合為擔保,時差日夜顛倒,沒什麼良心的某人。
你的聖誕節怎麼樣,你買了羅森或全家的烤雞,還是肯德基炸雞呢?如果有鮮奶油草莓蛋糕,你會先吃最上面那顆草莓,再吃蛋糕,不用分切,一支叉子能一次吃掉一半(以六吋一整模為準)。你的戰場怎麼樣,清理完了嗎,你內心的戰場怎麼樣,清理自己了嗎。能清理自己嗎,能自己清理自己嗎,該讓你自己清理自己吧,讓你自己一個人,偶爾確認你能不能。問我要一口,多給你一口。
多給你一顆蛋糕上的草莓。
完全沒有預告,出於流川本人的感情,他接連彈出了山下達郎的〈クリスマス・イブ〉與小田和正的〈ラブ・ストーリーは突然に〉,後者得到三個真心疼惜流川的學長加入。唱歌是最難的,畢竟前輩本人(70)說過開演唱會要是降調那還是爽快退休好了,調可是定得很高啊。
澤北已經和在場大多數人一樣,被〈戰場上的聖誕節〉弄哭,山下達郎的世界名曲一來,他乖乖負責低音提琴,還是一邊哭。藤真不愧是藤真,不只錄影,根本全程都在直播,撈起自己的吉他算準拍子進來。宮城有公認的琉球好歌喉,甜美之中帶有都會哀愁,此時如果還送上蛤蠣巧達湯,任誰都會放聲大哭,的程度。誰說鼓手不能唱歌,看看老鷹。眼前是和寇特.柯本一樣左手琴、美如畫的藤真,澤北喃喃自語「學長到底什麼不會」,完全沒有彈錯。流川神情明顯放鬆下來,仍然沒有分心。
「你那天吃什麼,後來。」
「天氣冷,我們又待得晚,都是熱量炸彈,可是那家東西滿好吃的。」
宮城叫了千層麵,管不了這麼多,太餓了。澤北邊吃炸雞邊哭鼻子對流川說,山下達郎的平安夜絕對不能在平安夜聽,他想想也是,跟著吃起炸雞。
「年假要《東愛》馬拉松嗎?」
流川瞬間一臉鄙視,是很喜歡,但是大過年非要這麼胃痛。認真計算出動《鎌倉殿的十三人》對抗之的勝算,他可是坂東土生土長的。
「要先唱〈玻璃少年〉。」
沒唱〈玻璃少年〉就沒過年,藤真學長乃波士頓馬拉松完賽的強者,堂本光一擔當無誤,仙道哼起歌來。
「山下達郎的平安夜不能在平安夜當天聽啊,連我都會哭的。」
「跟澤北前輩說一樣的話呢。」
「北澤。」
開啟軟爛,仙道糊在流川肩頭,後者舒出一口氣,看向逐日減少的成排抗焦慮藥物。小型聖誕樹頂端的裝飾是黑貓,歐巴十二時辰年曆之類的幹話,都是好事。
事實上仙道根本有看到藤真的直播,全程。但他不說。他不想,他覺得說了就像輸了,不是實質上那種輸,他也不太會講,他維持一樣作息,睡眠品質良好,甚至提高了運動量(心肺功能的項目),每天都會彈紅色河合,在固定時間回診,就是不想說。宮城出遠門,三井留個心眼,找仙道串門子,兼給流川通風報信,仙道幾乎要嫉妒起來:流川,真的,好受寵啊。
「你沒要找他做〈東風〉的話,我要找喔。」
某日午餐,三井切著漢堡排,直接告知仙道。
他也是坂東土生土長的。
「三重奏嗎?」
「二或三吧。」
木暮的大提琴聲精緻優雅,潔淨宜人,神奈川大提琴十二時辰的總管。三井心想,又來了。仙道依然用問題回答問題,又沒有要他吐出什麼情報,也沒有別人在,談的還和流川有關,幹嘛呢。
最重要的問題一樣不回答,難怪宮城發脾氣。
「上次那龍笛很不錯啊,也看過三重奏有笙的。」
說的是把仙道整得很慘,全數人同感「仙道彰你也有今天」的,正是三井本人從同志社大學找來的吹笛手,直搗內心深處。就各方面而言。
「史上最慢版嗎?」
仙道聽出來,沒接話,思緒轉移至自己不會吹笙也不會吹龍笛上頭,要不要去學呢。
「你看《OPUS》了吧。」
言下之意是,片中的鋼琴獨奏版,世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超越有笙三重奏,成為史上最慢的東風,三井決定只講自己想講的,不管了。
「看了。」
至此三井能夠確定,不論是否偏心自己人的流川,除了不是自願拖著全部人走這件是,基本上仙道是自找的。
「紅色的河合啊。」
很重要所以要說三次,三井使出餃子手,憐憫地看著面前小自己一屆的帥哥。仙道不想告訴任何人,他想著流川,幾近裸考態度,去了新宿,雲霄飛車似的心情起伏,末了哭得都要打嗝。他都不知道要不要告訴流川,他都不知道要怎麼告訴流川,認為會破壞氣氛,他也不想說。他其實很羨慕,但打算帶進棺材:三井有什麼就說什麼,三井能說的都會說,說要做的絕對會做得比那更好更多,對人也是。如果仙道不在精神上自覺地豁出去,很多話語只會裹足不前直至井枯,當然不怎麼放得下身段也是一點,和懶得開口完全相反,能夠包裝為偶像包袱的信任危機。他沒有針對誰,但他對自己的懷疑,已達地圖皰等級。
直到身在大洋彼岸的流川罕見地在生日前一天,於本人管理,也就是不怎麼需要認真營業的社群帳號直播。
都不講話,只彈一首,關掉。
先於三井「做得好啊,流川。生日快樂新年快樂!」的留言以及流川「謝謝三井學長,來jam嗎?」的回覆,仙道肉麻一番的感想只寫在自己的日記,包含聖誕節必須看《愛是您愛是我》的重大事項,第一句就是「我好像又愛上他了」。
老毛病,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哭起來還是小心翼翼。想非常多,可能太多了,想說的太多,最後通常什麼都沒說。這回則是不知道從何開始,因為,流川彈的,是他最喜歡的〈末代皇帝〉。
不想讓給其他人的想法,他當然有,幾乎每天都有,就連炸雞,即使是肯德基。他當然會,他老家不在鎌倉,可是他還是坂東土生土長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面子不能當飯吃,他也懂得。
是不是祭拜菅公的時候,庇佑點在紙筆,詩情畫意都成了梔子花。說是這麼說,仙道哪裡不知道,就是自己的糾結,還有些這輩子或許都不可能消退的中二病。他撈撈又長長了的頭髮,在平板上的電子書頁面,截圖給流川。他不確定流川是否已經讀到,關於有一台紅色鋼琴給人的啟發,他只知道流川選擇紅色不是由於事先聽過這個故事。直截了當的想法,紅色是湘北的顏色。
仙道百轉千迴的心情,他才不要寫給別人看,他只要流川一個人看見。這就是他的矛盾,想又不想,不敢又敢。
「為什麼是〈末代皇帝〉?」
最顯著的轉變大概是,仙道總算會直接問,除了直接不要,也會直接要。能夠長時間維持軟爛倒是一樣,流川不為所動,由著總是想那麼多太多了不知道怎麼說乾脆不說的仙道繼續糊在自己身上,邊喝熱奶茶。
「那是你最喜歡的吧。」
吃炸雞啦,每看必哭照吃不誤。
「嗯。」
不管說不說,是不是自己說,他就是想聽。
整桶都是雞腿。早餐也很爽,自製鬆餅堡。流川的直球也是,痛並快樂著,物理上的痛與快樂。他其實怕痛,雖然他很能忍痛,對於快樂他總是貪婪,各方面而言的快樂,也有兩人份的那種。仙道第無數次想,流川真能要自己的命。
流川的琴聲不尖銳,熱情洋溢,十分懇切、誠實,炫技取向的曲目,到了他的手裡依然乾淨明快純粹果斷,並不天真,每個音符清晰可辨,他只是在扎實彈好現在這首曲子,用扎實彈好每一個音符的方式。這不是在說流川照本宣科一成不變,他的發揮很奠基於包含驚人練習量在內的紀律,維持體能的強度與程度,過生活的方式,看待生活的眼光,組成單純,構成行為的行動卻全部是經過思考的。世間評價流川必然提及精準,是去蕪存菁帶來的,爆發力極強,有賴他的身心平衡,並且正好的年紀,精神想要的演奏,身體全然能夠跟上,甚至靠本能行動足矣。流川是黑貓呀,安置飲用水的小推車上,也總有黑貓擺飾陪伴。
進入狀態的流川,自由速度信手捻來,樂器本身與場地中的空氣都能為他所用,調音師執照也考到手,能親自對鋼琴做更細微調整,思考面與情感面的進化,僅僅餘響也讓人落淚,那樣挖心掏肺,正是仙道的最愛與最怕。怕的太多了,流川都有,愛的只有流川,流川都是那個流川。由遠方歸來,如今的流川,跨越「害怕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對喜歡的曲子的詮釋」、「喜歡的人和自己都喜歡的曲子如果詮釋得不夠好該怎麼辦才好」兩道坎,還懂得了「為了誰而演奏」、「真心想讓什麼人聽見自己的演奏」的心情,仙道招架不住。
當然了,他得誠實啊。
對流川誠實他沒問題,對自己不好說。流川最動人就是那股誠實而來的熱情,是流川的生命力,也是仙道的鏡子,愛他是他的鏡子,難以克服交出自己的抗拒與惶恐。他總是說,自己的毛病自己最知道,這話沒錯,他的毛病直到內心深處只有自己知道。他只說,我不會輸給所謂的天才們,從不說自己也是天才;他也說,他喜歡贏,從不說喜歡贏和討厭輸兩種心態有本質上的差異;他還說,所有的天才共有的焦渴與希望,就是時間,神啊請多給流川一點時間,從不說時間之於自己的任何,哪怕一丁點停留。
他怕,他每天都很怕,就像他其實保有某種程度以上和某種程度的憤怒一樣,他已經太習慣太內化了,已經不會表現出來了。
「我應該也要寫曲子給你了。」
流川睞仙道一眼,懶洋洋的,長長的上下睫毛都像小扇子。
「先找場地吧。」
「嗯?」
「你的山葉我的河合,要擺得下才做得了你想要的〈東風〉啊。」
聽到這句,什麼技術問題仙道都不想管了。這什麼你的名字我的姓氏告白大法,他眼淚應聲往下掉,滴滴答答,沒人想要確認窗外夾在雪裡的雨什麼時候變為只有雨了,雨夜品評可不只存在《源氏物語》,現在這樣不是太貨真價實了嗎,物理上的。
兩人份的。
流川把整盒名為紫式部的高級面紙放在仙道面前。這下不能不誠實了,去年平安夜,人在波士頓的流川把反戰名曲如實彈成冬夜裡的燭光與爐火,終於偃旗息鼓的仙道想抱抱他。年復一年流川總是攤開自己讓仙道看,不怕他看,給看的東西逐年增加,他又想流川抱抱自己。關於時間,關於一起生活,關於「這樣的人之間沒有什麼說出來然後抱抱解決不了」的一切。
他好像,不,本來就是,不回以同樣的誠實,縱然流川知道他每一種毛病,甚至任由他仗著這點還不以為忤,真的太失禮了。最起碼面對流川從無也毫無遮掩的音樂不能這樣,老毛病就是老毛病,神經病就是神經病,天打雷劈如此而已。你愛我嗎,我愛你喔,愛你再來才是這些喔。
「你來,我等著。」
[1] 〈東風〉唯一的鋼琴獨奏版只存在於坂本龍一最後一次公開演奏會製作而成的電影《OP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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