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04
仙流,仙道第一人稱,不適者請勿入內
Energy Flow
世界各國,教音樂的老師十個有八個性騷擾、性侵害、煤氣燈、對學生施以各種肢體或言語的暴力,剩兩個,一個已經在吃牢飯,一個上述這些都沒做卻也不保證是正常人。就像,能考進東藝大都不是什麼正常人——最後那句,我上次這麼說,是對著常田俊太郎,他笑得讓我如沐春風。該日無事,小提琴音色一如往常甜美。俊太郎說,我和大部分人不一樣,和他談他而不是他親弟弟。我說,大希是大希,你是你。
那天的課題是,俊太郎明確向我表示,對音樂的愛,或說那份熱切的感情乃至渴望,弟弟比自己多上太多,是以選擇了其實離得不那麼遠,卻也和被準備好的道路完全不同的途徑。我邊聽故事,輕輕哼起〈一途〉,俊太郎意會到的眼神很溫柔。我深知沒有誰比較容易,顯然被好好愛著的大希,還有一份遇到了很多很多很好的同事的幸運。大提琴練到後來,左手部分手指的形狀會變,小提琴練到後來,脖子會有個印子。需要肢體維持某種姿勢進行演奏的樂器,演奏者如果遇到需要訂做登台服裝的時候,也要配合這些特點,進行剪裁的微調。
學音樂的代價很大,人的身心會朝著什麼方向前進與變化,可不是錢能解決的問題,以拿錢能解決的都不是最嚴重的問題的邏輯看待。真出了什麼問題,學音樂最大的代價,在這裡吧。
在琴鍵上一刻不曾塌下的手腕,實際看演奏者的手,實際看自己的手,這道描述,這幅光景,對我而言訊息量極大。我曾有一段時間,水煮蛋、糖心蛋,關東煮的蛋,總之任何形狀和生雞蛋一樣只差在弄熟的蛋,都不吃。幼時總共被要求握了多久的雞蛋練手指,長大後就有多久不肯吃看到就想起來的東西。不同於害怕的疲累,光想就累,自然而然不吃。
另一個常見的招式是鉛筆敲手指,敲手腕。反正就是有一個成人打小孩手背手指手腕,用的是鉛筆,也有簽字筆,通常是紅色的。是雞生蛋蛋生雞的謬誤嗎?還是單純有些成人不這麼做就無法進行教學,極度不適任。我還見過那樣的成人,用琴蓋蓋在還是兒童或青少年學生手上的場面,絕對傷了他們的手。
頂著老師頭銜,明明總是要脅,這會傷到那會傷到手全部不准,卻一馬當先直接攻擊學生的手,這是我第一個想法。付錢的人們是為了找人體罰自己的小孩嗎,領了錢所以可以體罰別人的小孩們嗎,都好奇怪啊,這是第二個。
樂器拿在手上或者演奏時可以站起來的那一區,飛行道具屢見不鮮,打擊樂的工具顯得危險。我至今仍不明白,教音樂非得這樣嗎?集體創傷等級。我不是真心討厭練琴,說不上喜歡,然而沒有這些,大概會停留在說不上討厭,有機會喜歡的地方吧。事情演變至此,好像只剩包括以暴制暴在內的一切暴力解,在都還小得不足以稱得上暴,完全不對等的那個時候。我想我的對稱控對齊控也跟這有關,一樁樁全看在眼裡。擺脫熱衷體罰卻沒有施加在我身上過的第一個老師前夕,我隨心所欲嘴上不饒人,只有嘴。與此同時,我意識到裝傻很方便。
更有離開甚者,我完全明白,絕大多數都被變得討厭這一切,從此遠離再也不想觸碰,十天,十週,十個月,十年,頭也不回。如果我也面臨「會變得討厭這一切」的場面,我也會這麼做。在一切來不及之前,在自己還認得自己,還能也還有選擇的時候,也許日後能夠有處可回。
換了一個乍看之下風平浪靜的成人來教,冰山一角。在這個時期,我偶爾會表現得,比真實的程度差一些,故意彈得普通,才不會一直被叫去比賽,如果曲目表上沒有我喜歡到可以一天幾小時連續幾週甚至以月計全是同一首曲子不要命似地彈。更多時候,我只是不想做比賽這件事,練習量就可以控制停止在被故意彈得普通的那些。德布西(其實非常喜歡)、李斯特、拉赫曼尼諾夫(也非常喜歡)不會二話不說就被堆到面前來。樂理筆試也會挑關卡考差,一直升級意味著一直應考。被消遣是否需要學習義大利語入門加強術語時,我只是笑,我知道自己的安排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已經長大到能明白,自己從來都喜歡「人生走在自己掌控中」的方式,就開始用一副客氣而疏離的表情示人,再也不板起只在於尚未觸碰到任何不對勁之前常駐的被形容為殺伐果決的眼神。我藏了一些,只要沒有樂趣,絕不展現出來的東西。從沒消失過,安放在對我而言有樂趣的一切後頭。這可是對這個世界最大型又優雅的揶揄之一,我就說我沒什麼良心。
以此路徑,我為自己保留了大部分不想不願失去的東西。不一定我說了算,就不敢保證不希望的不會發生,所以要變成我說了算。
大家都想見到有個誰,從曲子裡出不來,經歷過的人曉得,那有一定程度的危險,或需要一定程度的悲傷前置,所以悲傷的曲子能治好人的悲傷,就算只是暫時的,都稱得上一瞬之光,此事從未虛假過。然而實際上,十個裡面有九個,曲子進不去人,就算做得到照著譜記和表情,背起來彈完,有什麼意義呢?
大多數掙脫不了,舉個合唱的例子吧,自選曲是無調性無伴奏拉丁語聖歌的混聲合唱參賽者。我遇過的那次,那首相當難,拍號不斷變換,考驗肺活量、發聲方式、共鳴法,所有聲部都必須展現技巧的那種難,聽完卻渾身不舒服。譜上要求的全都有,只有詮釋不在場,等於他們不在場,可見不知道為什麼唱、該用什麼心情唱、到底在唱什麼。拉丁語甚至是死語,有意為之,讓六十名的確訓練有素的高中生如此這般故作姿態,指導老師想必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沒有留到成績公布,離開前在穿堂,上白下黑的比賽服裝,女裝領口有蝴蝶結,男裝還搭一件背心,迎面走來,正是該校參賽者。沒認錯的話,邊走邊鬆開蝴蝶結的,剛剛站在伴奏的鋼琴旁,第二排。我清楚聽到她說「全國大賽都比完了,我還是不知道我一個世俗高中生來這裡唱拉丁語聖歌是要幹什麼用的,聽在評審耳裡一定很矯情」,我猛一回頭。兩個高中生肩搭肩的背影,隨著「賤人就是矯情,我們全都是賤人」與「辛苦啦,絕對音感賤人」語調輕快用詞激烈的對話,和甩著蝴蝶結鬆開而成絲帶的手勢,逐漸遠離。
果然有絕對音感,站那個位置。還好沒有其他人在,不然我也有絕對音感這件事就露餡了。
超過一個等級之前,或者就檢定而言,其實只是師門間的食物鏈順序,然後娛樂他人,極其百無聊賴。容錯率和明擺著的技術含量門檻就算了,不是允許個人色彩的場合。要贏某一項比賽,都有固定的條件,做出來不一定能贏,沒做出來保證會輸,還有評審口味這一關。如果不被欣賞,參加的又是范克萊本,還不只明年請早。不過,既然比到范克萊本,想必早就篩選乾淨前述雜訊,就像當時的流川。我不喜歡比賽,但我喜歡贏;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比賽,但我知道他討厭輸。
有次他和我蹺課去箱根,運氣不錯,沒有噴火警告,大湧谷開放,特此紀念,我們買了黑蛋。我慢慢剝殼,他看了一會兒,問我,能吃這樣的蛋了嗎?
「能。」
給他一個,再剝一個,他慢條斯理吃蛋的樣子也好看。真想看他喝珍珠奶茶喝得兩頰鼓起的樣子,不過我們誰也不做為了買飲料排隊的事情,一看拉長列隊就走去下一家。
「下到湯河原,去吃關東煮吧。」
流川抽出面紙,擦嘴擦手,包起集中一處的碎蛋殼,進便利商店扔了,然後帶兩瓶無糖氣泡水回來。
無糖冰咖啡,兩顆水煮蛋,一片厚片吐司,烤成金黃色,七點就買得到。他還是我學弟的時候,拉赫曼尼諾夫那陣子,每天從這組開始,兩組。他會把他的吐司給我,一共四個半熟的水煮蛋全歸他。我們從不在琴房吃東西,偶爾比我晚到,我們就在門口,倚著牆邊解決。某個降溫的下午,他說,學長吃很多蛋,可是從不吃水煮蛋。我說,正確來說,是任何只差在殼不能吃,原原本本樣子的蛋,我可是能吃生雞蛋拌飯的噢。他沒有追究,我才指指他手裡的握力器,給一點提示。我問他,有沒有過,五指握著雞蛋,維持這個姿勢和不弄破雞蛋的力道,兩手一起放在琴鍵上,不能動。
沒有停頓捏著握力器,他想了一下,搖搖頭,說,這樣整個人都不能動。
搖頭是他沒有,或是別的意思呢?我看著他連甘皮倒刺都修得乾乾淨淨,依然在捏握力器的手,說,是。
當天早上我也剝了四個蛋,想的是,我一向討厭琶音用摸的,那是一種聽了身上會癢,近似對焦失敗的照片的模糊感。最喜歡的音色,全都出自一刻不曾塌下手腕的人。觸鍵方式是聽得出來的,遠比鋼琴本身發出的聲音更有辨識度。手指張開能跨幾度是幾度,再怎麼好的曲子,彈著彈著手腕塌下去,就會變成別的不一定什麼東西。至於獨自採譜,雖然不是辦不到,但我會聽人話,所以有人自己改好公開的,就不這麼做。看沒兩小節就知道和弦錯了的譜,光想蕁麻疹就要發作。
不論哪個,都不可能出自流川,他更嚴格看待這一切,有時連沒良心的我都慚愧起來。果然我著迷的曖昧,遠遠算不上一種死心塌地。
這麼近那麼遠的〈能量流〉,我在此時依自己的意思練得滾瓜爛熟,起極強的共鳴。是寫給受生活折磨之人的曲子,迴響廣泛的廣告歌(太高級了),乃至比要宣傳的保健食品見效數倍不只,廣告的內容就是演奏,是我這個東京人唯一一次喜歡澀谷超級十字路口。日後的音樂錄影帶,一如流動的標題,最多的意象是水,還有海。第一次讓流川聽見,是在演奏型鋼琴旁,鋪了隔音墊還是有夠硬的地板醒來的早上。琴房裡的學校財產,還沒有註冊商標的紅色河合。我彈到第三次,才發現他已經坐起來。
「你醒了啊。」
「學長早安。」
他和我同時開口,我指指牆上時鐘,他說他去刷牙洗臉。
他睡眠品質真好,我洗漱回來他都沒醒,顯然是被我彈的東西叫起來。真不錯,來把鬧鐘改成這首,繼續吧。
輕而規律的敲門聲在我又彈了三次,曲子結束後響起。他必定先出聲打招呼,得到許可才會開門進來。還有咖啡吐司水煮蛋這回事,我開門出去,除了盥洗用具,他果然也帶早餐回來,多了顯然是兩人份的火腿、培根,以及一盒全新的抽取式面紙。
蛋的數量還是一樣,內容變成水煮蛋和太陽蛋各兩個,還磨了黑胡椒。
「你昨晚沒什麼吃,所以我多買了一點。還有,既然已經讓我知道原型蛋的癥結點,跟我一起的時候,就換個吃法吧。」
他向來細心,這回是讓我真心感到被哄好了。很多人試過討好我,沒有任何可比性,通通都沒有,所謂比任何一種藥物任何一個醫師都來的見效的片刻。
「謝謝。」
咖啡也加大了,嘻嘻。這種不知道可不可以撒嬌卻非常、非常想要撒嬌的想法,非常、非常有趣。
「會痠痛嗎?」
「還好,等早餐的時候有伸展。學長呢?」
「意外地沒什麼不適。」
備在琴房的我的枕頭不說,隔音墊也滿不錯的。昨晚練到一個指節都不願再動,不要著涼才是真的。
「那好。」
「學長。」
「嗯?」
「面紙是給你的。」
「嗯……嗯?」
「嗯。」
學長彈這首都是水氣。學長身上本來就有飄逸的水氣,從A小調進也很容易弄哭人,可是,就拿敲門前聽到的連續三次來說吧,好像,學長隨時都會哭。然而,學長從不做任何浪費自己力氣的事。學長的眼淚,也是自己的能量,終究不會輕易流出來的。
當天吃完早餐,流川這麼告訴我,至今我依然一字不差牢記。
總會有一個人特別早注意到一些不對勁,比身邊的人都早,比能夠單獨理解和處理這些都早。這個人會發現,這千真萬確是許多人的集體創傷。在什麼也還做不了之前,我是什麼也不想做(因為什麼也做不了),但我不喜歡得出這種結論的自己,與結論本身。所以,再後來,我拿起筆。除了譜紙還有稿紙,既然封閉的環境不能從內部打破,那就從外部吧。
已經全部都壞了的東西,還能再更頹毀一點嗎?
寫到這裡,反而不太確定,我講的是比俄羅斯娃娃更套更封的這個圈子、或是瘋狂了上帝才開始歌唱的這世界,還是某方面的自己?痛並快樂著的根源倒是一清二楚,討厭練琴,深愛鋼琴。至於多修了指揮,那是痛並快樂著的另一種具體面向。和過往我被無數次要求再來一次時不一樣,我要求樂團或個別器部再來一次時會告知原因,只有總譜,是一開始就告訴我哪兒都可能不對的一種極清晰但終究會醒來的噩夢。
以現在的話來說,海在有太陽的時候最漂亮了,灰階都看得出來。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