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繩

「本來想帶你去看我的小學,但已經廢校了。」

「沒關係,學長。」

旁人聽來像是沒講完、怎麼只講這樣的,在宮城的耳裡,都是流川的柔軟。沒關係,學長,這樣就很好。流川的眼睛會說話,流川從來沒有謊話,什麼都有在看,都有看進去,可是宮城不說他就不說,所以,在流川的身邊,宮城感到安全。他不愛講自己的事,流川就不問。所以,在流川的身邊,宮城不擔心被看穿,畢竟已經被看穿了,卻沒被拆穿,他就讓那些發生過的,只是發生過。人回不來,可以來去,海都在一樣的地方。被留在海裡的,也許都成了海的一部分,成了海的力量、養分,把漂流木在內的那些捲上陸地。

宮城諳水性,卻有很長一段時間怕海,因為他身上有些東西,跟著某天遠方密布的烏雲與襲來的風暴,離開了。至今他仍無法具體說出是哪些,他只知道那天以後的自己,永久地不同了。就算那些無以名狀最終回到身上來,他也不是同樣的自己了。

本來這就是不可能的。

流川隱約知道,宮城失去過很重要的,可是宮城不說,他就不問。宮城二十一歲之後,流川一年會看到一次:明明完全沒有菸癮甚至不知道方式,卻在某個空曠處,或陽台上,點一支不一定什麼,捲好的,左手食指中指夾著,任其燃燒,一口不抽,直到只剩濾嘴或最末一截,才把它熄了。然後洗澡,洗衣服,曬或烘,睡覺。從他們住隔壁的出租公寓,一直到同居的家裡,旅外的投宿點,菸草或部分國家一定劑量以下合法的大麻。

 

必定是七月三十一日。

在日本是暑假,是八月連假前夕。流川高一,宮城高二,的那個暑假,八月一日他們就出發去廣島參加全國大賽了,八月三日,山王戰。

宮城今晚卻沒有這樣做。

流川還在日本的時候,高中三年的暑假與全國大賽,就是他對夏天最鮮明最具體也最有份量的記憶。他曾用芝加哥深盤比薩餡料比就是裡頭多得要溢出來(這才對)的起司。高他一屆的宮城,早他一年出國,離開前給了他制服的第二顆鈕扣。他在美術課堂做成項鍊墜子,不離身,不讓人碰。其後在與三井的一場關於香水的會面,流川受發的不僅香水。三井告知他的,是某些記憶之所以重中之重以及某些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理由。

——我知道他們是三兄妹。

——然後哥哥……

——是。

問題兒童再怎麼沒神經,也知道這不能輕易碰觸,小心翼翼又太刻意,宮城也不喜歡。流川想過,不願意被當成易碎品般對待很合理,可是,如果已經碎了呢?就讓它這樣碎著嗎。只有宮城本人能決定,就算只是讓它這樣,流川也守在宮城身旁。在他謹慎地拉起並收好,宮城放給他橫越整個太平洋的線的同時。

某次做過愛,他們聊到海豚、鯨魚、海豹之類的哺乳動物。流川向宮城確認,聯想到海豚,是不是指自己是變態的意思。

「畢竟海豚是擁有某些稱得上變態的習性的海洋哺乳動物。」

「聰明的變態。」

宮城學著流川如黑貓的點頭方式。

「至少聰明。」

「就算是變態,也是我愛的變態。」

流川拿不定主意,男朋友這麼可愛,又有點欠操,是不是該實現一下他所說的變態。最後宮城主動騎在他身上討疼愛,流川想,變態又怎樣,他愛我,那麼就該做整晚的愛,接整晚的吻,說整晚的情話。他配合宮城的律動,任由他緊緊吸住,上下前後,腰身起伏S型的來回,淡青色的月光照進宮城琥珀色的眼睛,除了興奮而放大的瞳孔,彷若透明,未著寸縷的身體美得流川心花怒放。

「我愛你。」

「我知道。」

入睡前,宮城為深愛企業號的流川說明,這也是《星際大戰》裡,韓蘇洛和莉亞公主的對白。

 

比起刨冰,宮城更喜歡雪糕,流川則偏好一整桶冰淇淋抱在手上挖。在他們家,冰箱裡絕對隨時有充足的冰淇淋。飲食控制?喔他們倆總是被交待「請多吃一點」,練得,吃得也要兩人大嘆增肌果然比減脂難,常來串門子的澤北嗚嗚附和,維持更難。

糖水、色素、艷陽天,不等飛鳥與魚的相遇。流川向宮城確認,這是吃氣氛的吧。宮城說是,明明一大口下去會頭痛的程度,他還是一大口下去,比那還大口,嗚咿著這才對。

「我跟我哥,除了吃西瓜比賽吐籽,還會玩這個。」

宮城拿湯匙的手在空中比劃,流川維持一定速度吃著,把配料的草莓都留給男朋友。

「怎麼做?」

,像是比誰的頭可以更痛。」

流川是獨子,還最為偏愛籃球,所以未曾經歷這種場合,跟同輩親戚小朋友也沒有。上高中後在櫻木的訓練下,他懂了這種屁兄弟屁同學的屁互動。誰沒有一兩個,誰沒有一兩次,不過,一定都要是男的。一個以上的男的,就可以成立。他離中年還遠,但他已經知道,一個以上的男的,到八十歲還會這樣。

他想過八十歲的他和宮城,宮城會比看上去的更厭世,他則比看上去的更不擇手段。

「……真的能分出勝負嗎?」

「就是一個人說頭好痛啊好冰啊另一個人說我更痛啊更冰啊,然後兩個人一起吃下更大口的刨冰。唯一的好處是,在融化之前大部分都吃完了。」

這倒是。

「都融化了,就是色素飲料了。夏威夷糖漿,就是藍色的糖漿,加上木槿花。」

「木槿花茶不錯喝。」

「是呢,我的意思就是,比氣氛糖漿有情調多了,也比較適口。」

他們在方便玩水的短褲夾腳拖打扮加上了浮誇的玩具墨鏡,其他的裝備和衣物可以租,不擔心。吃完刨冰,各自一杯木槿花茶,談論可能的洛神花成分,如櫻花口味的飲料充滿草莓香料一般。宮城說,既然是氣氛,配色很重要啊,單邊紅色貝殼形耳環小小的,閃閃發亮——在流川眼裡,宮城本人也小小的,也閃閃發亮。藍色飲料或刨冰,配橘色或黃色的花,不是很好嗎,就像他仍會撿雞蛋花。宮城一邊示意流川,一邊腳,把紅色的木槿花別在流川耳畔,流川順從的模樣,白色圓領上衣在海風裡飄起下,腰身閃現,宮城獲得衝擊式的滿足。他的變與不變,這個世界他媽的變與不變,依然是男模般的流川。

 

他們一起做了果膠刺青,在無名指。指根的位置分別有兩人名字拼音的首字母。俏皮地勾勾手,愛戀就能與海風一起拂過指尖。

「等乾了把膠拿掉,我們就可以下水了。」

今日海象宜浮潛。流川學水肺潛水已經是可以參加檢定考試的程度,然而他選擇浮潛,才可以在踩踩水的同時牽牽手。宮城的回應是妥善安裝防水殼的魚眼相機,內有高感光度的底片。咬呼吸管看男朋友和海洋生物的活動,他已經沒障礙了。

「學長記得,遇到海龜,手要在胸前交叉防止衝撞。」

流川直接做給宮城看,跟籃球場上換人一樣的動作。

「這樣?」

宮城照做。

「這樣。」

流川表示男朋友很棒,做得很正確。

「機率不高吧。」

「不高,主要是,真的遇到的話,牠可以撞我們,我們不能推牠,只要摸牠就會被罰錢,而且,人類身上不知道有什麼對海生有害的,所以我們不主動接觸。但牠們體型有份量,過來的時候,還是要保護自己。」

流川此番話,視線先投向海平線,再回到宮城身上,凝視宮城雙眼,確認他的呼吸、眼神,然後吻他的頸側,藉此數他的脈搏。

「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然後,流川從船緣先行入水,調整好,再接宮城,以如同他方才親吻般輕柔的方式。

「出發。」

電光石火的男人,小心翼翼對男朋友說。

「豪。」

流川豪不遲疑,牢牢牽住宮城的手。

 

「真的有海龜欸。」

他們真遇上了海龜,真用上了入水前流川提醒的姿勢。海龜沒有撞他們,但離得非常近,近到宮城的魚眼相機無法對焦,他一瞬間出現這該不會是阿宗的海生朋友吧的想法。不是常聽到嗎,故去親人會派小動物來探望,只是這個又帥又美的體重幾百公斤才不小呢。宮城感受到海龜的善意,咬著呼吸管,眼睛還是笑了。流川已讓他自由行動,在不遠處守著,被形形色色的熱帶魚環繞,小心地不侵擾,也看見海龜特地向宮城問好的可愛畫面。他就是能感覺到,海龜喜歡宮城,表示親近,他一點都捨不得打斷。在名不虛傳如寶石般的沖繩群島的海,他的寶石宮城自在浮游。陪宮城好一會兒的海龜,隨後也到流川身邊,保持一定距離,和他游了一會兒。當牠離開要去做自己的事,流川對牠揮揮手。他不知道當下宮城在想什麼,他只知道他很開心,還總算成功拍下海龜的照片。

上船沖水(以防萬一防寒衣帶有零星的水母刺絲胞)整理,宮城撈著濕透而散下的頭髮,調整呼吸,告訴流川,的確是門檻不高的活動,不過在海浪裡打水,也需要不少體力,整個人都鬆開的笑法。流川拂過宮城遮住眼睛的瀏海,問他還好嗎,會不會累。

「不到累,可是我餓了。」

在討論進食內容後,宮城開始向流川訴說,自己在海裡看到的,小朋友般純真。流川攬著他,邊聽邊喝礦泉水,也遞給他,完全不出聲打斷。流川想宮城小時候一定也常這樣笑:海蝕洞,海蝕平台幼魚的間隙,沙灘的螃蟹洞,黏在頭髮一起上岸的海藻,撿拾的貝殼,能坐在上面打盹的漂流木,折返跑的沙灘。海龜是真的,寶石般的海是真的,他們是真的。宮城揚揚相機,說一捲底片都拍完了。

「好期待洗出來的樣子。」

「我也想看。」

「是說。」宮城眨眨眼,看進流川虹膜幾近全黑的眼。每次這樣做,都有要先輕輕挪開又長又翹又濃密的睫毛的體感。

「跟你在腰身之間的海浪裡打水,比真正的海,還是輕鬆多了。」

「那是。不過學長得先吃飽。」

完成餐廳的線上候位,流川起眼,比了個拇指,欣然接下宮城於深夜獨處的挑戰書。藉著空檔,他們一起去挑選給澤北和櫻木的伴手禮。

Wakanda Forever.

「?」

流川做出動作,宮城看懂到目前為止一共有三個不一樣意思的動作長得一樣,可是流川現在說的他很陌生。流川為他解釋,是有好演員的好電影。超級英雄這個題材已經被製片公司剝削得差不多了,冷飯怎麼炒也不好吃,再者最基本故事都說不好。這部很難得,錯過可惜。

「那你要陪我看嗎?我還沒看過。」

流川說難吃的東西,一定爆幹難吃;流川說好的電影和音樂,也當然是好。

「豪。」

流川在購物籃放進一隻長約六十公分的龍蝦玩偶,是給櫻木的。宮城問為什麼是龍蝦,流川說,因為是紅色,大隻,還有櫻木喜歡《單身動物園》。

「選得滿好的,蓬鬆又好抱。原來花道喜歡這片啊?」

是長大了的男孩們,在同個隊伍一起出賽時培養出更深厚的默契。櫻木告訴流川的時候,流川已察覺櫻木是看二十次《鐵達尼號》都哭得像小寶寶的純真派,真沒料到他也看這種偏門胃痛片。

——問就是會看喔,或是《藍色情人節》。

流川「啊」了一聲,說這部絕不看第二次。

——我也。我太傷心了,根本不記得演什麼,只記得看完想著絕不看第二次。

然後流川和他握手,這是第一次櫻木不感到,甚至主動提議,那我們也來做一個只有我們懂的握手儀式吧,像和其他的隊友那樣。

——好啊。

「學長,我們要不要做一個沖繩版的握手儀式。」

「來個新的是嗎?」

,用學長本來的速度。」

「好欸,那我們等下邊吃晚餐邊研究,好久沒吃真正的排骨麵了,那個麵條沒有想像中好買,我好興奮啊~選什麼給澤北好呢?」

宮城要流川蹲低一點,好摸摸他的頭,順便撥亂他多到膨起來的頭髮,旋即單手托腮,食指點著,原本的翹的唇,挑一邊眉。

「就海豚吧。」

流川環視一圈,揚一下黃金角度的下顎,朝和宜家鯊鯊(在美國家裡他和宮城一人一隻)差不多大的海豚方向。

「為什麼是海豚?」

他們移動到海豚所在位置,宮城拿了粉色的,還配了一支墨鏡。

「因為他跟我一樣是變態。」

流川指指自己,然後朝宮城發送手指愛心。

 

為什麼點手捲式燃燒物,因為我想不出其他悼念方式,也不想讓別人注視這種謹小慎微到我自己都認為非常微弱的過程。畢竟,當初人都沒有找回來,捧回家的斗是空的,還不如放缸米或者兩包煎茶。媽媽會生氣,我沒講出來,我已經太常惹媽媽生氣又傷心了。在半生不熟而只有自己的地點,這樣子做絕對不會有人上前打擾。煙是往上的,感覺可以找到阿宗。雖然他看到了一定會罵我,學人家點什麼這些,不准抽。可是我沒有喔,一口都沒有喔。

「你記得我們有一次在尼德蘭,暑期的校際交流。」

流川記得,他單獨在運河邊散步,朝他吹口哨的有男有女有跨,還被天鵝尾隨。老實說他很怕天鵝突然攻擊,但,還是比北非裔八加九好多了。當晚,天鵝沒有啄他,也沒有北非裔八加九半路殺出,他平安回到住處,先聞到燒草的苦味,再來就是彷彿被全世界下的宮城

不,流川多看了兩秒,宮城全世界才對。

「不好聞。」

宮城對推開陽台落地窗走近的流川撇嘴。

,一直沒預警地聞到。」

流川想起來,又是七月三十一日。直到低地國的驟雨來到,宮城措手不及對著天空大喊,來啊,來罵我吧,還哭了的時候,沒有人說任何一個字。他對喝芭芒柳的宮城談起,宮城回應,雨還是比鳥類強迫送的紀念品好些。

「點香沒有不好,家裡天天點,可是,我總覺得,那代表他死透了。老實說,我內心還有微小的希望,他是不是真的像我奶奶告訴安娜和我的那樣,在遠方的島嶼獨自生活,就算是安慰小孩子的話。你知道嗎,親愛的,我沒有見到他的遺體,沒有人見到他的遺體,我點香,就會像我也放棄了一樣。」

宮城帶流川見過奶奶了,流川告訴他,如果地點許可,他想每天都去拜訪,陪她上市場、剪盆栽、醃醬菜、吃宵夜,不特地做什麼只是聊天就很好。

這家人全都比自己以為的要更好。

「我知道越是心臟怦怦跳越要裝作若無其事是宗太哥告訴學長的,全國大賽還意味著什麼我也曉得。」

高一即被青年國家代表隊徵召的流川,在鵠沼到片瀨的沙灘跑步練體能,不只一次見到宮城和媽媽散步看海,有時安娜也一起。安娜會燦爛地問好,問他今天順利嗎,她等下還要去找花道;宮城像在隊上一樣輕快打招呼,他會禮儀周到先應對臉龐看不出年紀,卻有了些白髮的薰,再向學長說好。

「學長。」

「是?」

流川擦過頭髮,從房間的小冰箱裡,取出他藏好的鮮奶油草莓蛋糕,慢慢踱過來。

「雖然但是,生日快樂。」

「你說喜歡七號,我就想,蠟燭也點七號吧。」

燭光照亮他們的臉龐。

放好蛋糕刀和盤叉,流川從不催促宮城許願,宮城總是許很久很久的願,而今天還沒開始,他就先撲上流川,下巴擱在他肩上,挨得緊緊。時至今日,宮城終於說出,哥哥和自己的生日,是同一天。流川沒有為了看他是不是哭了而拉開他,宮城繼續說,流川就聽。

「只有日本夏天還有鮮奶油草莓蛋糕。」

美洲的草莓有時只有裝飾作用,和歐洲一樣不流行這種蛋糕。雖然他可以直接吃草莓,但是七月三十一日的鮮奶油草莓蛋糕,意義是不同的。

「他也穿七號。」

流川慢慢地順宮城的頭髮,輕輕晃著身體哄他,宮城摟著流川脖子,一下一下蹭。

「我也喜歡七號。」

宮城輕笑出聲。

「不知道宗太哥會不會同意,總之,我先擅自,同時為兩位過生日。」

畢竟這對兄弟是特別的。流川輕吻宮城眉心,說,小良生日快樂,宗太哥生日快樂。宮城回吻,問流川,為什麼我在前面,流川說,因為學長是我的男朋友。宮城一聽,真不愧是安娜認可的男人。

「那,你跟我一起去,跟我哥說一聲吧。你是安娜認可的男人,不讓我哥見你,他會生氣喔,他生氣的時候很吵喔。平常也很囉唆,我們現在去,一樣會被怎麼這麼慢才帶你來。」

宮城越說越快,卻越小聲。

「可以哭。」

流川的聲音輕得像羽毛。

「我沒有。」

「好,學長沒有,可是可以。」

流川抬手揩過宮城眼角,再勾起他無名指有果膠刺青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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