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

01

約在了一個因為人太多所以相當難找到要見面的人的位置,但是這裡佔盡地利之便,訂了房間也只為在熱門觀光地旺季中的旺季免除交通路線來回,以及想要完整徹底的出來玩的感覺,就是要過一晚啊,反正我不是本地人。他聽到最後一句,只說「你比很多本地人還要勤快地去海邊」,沒有反駁。已經入梅,他冒雨騎車會感冒,我當然不准。這種事情上,他沒有看起來的不上心,還算妥善照顧自己,畢竟是掛病號會憋死的類型。

相較上述所有順勢而為,只有一件事是刻意的:繡球花,洋平說過,咪咪冒冒梔子花本來是繡球花的。我真的很想看,除了雨天更適且更盛,有水珠更完整,這東西跟對應的季節一樣捉摸不定。賞花已經是人潮帶來沉重負擔的活動,再加上下雨,可是我真的很想看,雨、流川、淺藍藏青到紫色的繡球花。花語來說,紫色是最準確的,藍色卻也沒有不對,綠色的意思很好,只是長的像花椰菜。

他沒有剪掉小狼尾,保持在後腦束起的造型,穿全黑,後背包和口罩也都是黑色的,踩著灰白配色的耐吉走過來,銀色鍍膜的墨鏡掛在領口,飾品僅有右手中指的卡地亞三環戒和右耳的耳骨釘。

「嗨。」

「嗯。」

他抱了我一下,本來想摘下口罩,人太多作罷。畢竟是真的為了衛生而非易容,他對此的想法是,該用什麼就用,特地蓋頭蓋臉反而更可疑。在人這麼多的地方,除非太奇怪了,不然基數大的奇怪行為之中(例如把花拉到臉旁邊自拍),都沒那麼顯眼。

「先放行李嗎?」

「對。再看要去哪,今天應該都沒有雨,不過雲這麼厚也看不到落日。」

我打開地圖,和他轉進車站旁的巷子前往本來就不在主幹道上的住處,真正意義上的穿街走巷,唯一的難關是建築物的門面開在另一側,而有些隱密的配置,所以我們找了個當作定位點的東西,看到就知道走對。他在時不時出現的已經盛開的繡球花之間的漫步的畫面,也是對的。

「怎麼會找到這裡?」

「想看你在這種空間的樣子,不然海邊的度假飯店也不錯。」

房價都是設施費和餐費的那種,不會一直待在裡面,就沒必要選那裡了。

「還有就是本來想住的另外一間,安排行程時就已經訂不到了,那幾個房間是看得到海的。」

「我房間就看得到海,西曬,可以看落日,你想的話。」

噢寶貝,在你的房間跟你共處一室,我還需要看物理上的落日嗎?

「那就不是用看的了。」

我拉過他的手,把他按在黑色的塌塌米。他沒吭聲,沒掙開,沒閃避,看透一竊的眼神單刀直入我的心。太陽降落在海面,當然可以用做的。

 

「這附近有大佛,人本來就沒在少,剛剛在主幹道上看到的人潮,全都是要上去長谷寺的。做好心理準備這兩天要放棄長谷寺,另外挑平日白天。御靈神社、成就院、極樂寺,走路都可以到。幹嘛這樣看我?」

「沒有,以為這都不是你會上心的事情。」

「我是本地人。長谷寺有門票,花還要再收一次錢,你懶的話我們就直接去神社。」

他一臉鄙視,而且他真的知道收兩次錢這種事情我嫌麻煩,我只好學澤北假哭。

「你是不是鄙視我。」

他的表情更鄙視了。

「那給你帶路。」

我乾脆軟爛。

「擦點防曬?陰天海邊紫外線還是滿傷的。」

他拿出防曬噴霧,噴完自己沒有被衣服蓋住的手臂和脖子,朝我示意,我說還好,他把東西收好,檢查隨身物品,打開有電子鎖的拉門,準備下樓。庭院的竹子是初夏的標準綠,他站在那裡,世界就安靜下來。

「這裡我滿喜歡的。」

他看了一會兒窗外,轉身靠著扶手,對我似笑非笑。

「你也聽工作人員說了吧?入夜之後會很黑,一定很像鬼屋,多好。」

 

過來的路上三三兩兩有其他人在,基本上是民宅的後巷構造,沒什麼聲音。從鐵網或柵欄探出來的繡球花形形色色,雖然不是一大片開過來,品種差異花序沒那麼大,但都看得出球狀。流川還找到一株粉色心型,可愛極了。神社境內很安靜,除了巴不得全世界知道的擺拍情侶。聲響上他們並不吵雜,是香水,流川皺著眉,在占地不大的範圍內,盡可能遠離那股比劣質車用芳香劑更刺鼻的氣味。我一邊納悶為何偏偏就是這樣的氣味能在空氣中停留非常久,或是我嗅覺上的排斥啟動防禦機制讓我不得不一直注意到顯然對我有害的氣味,一邊努力看花。本殿前的參拜,看在足夠清靜的份上,多投幾個五圓硬幣,流川的參拜狀態英姿颯爽。短短的參道夾道是盆栽,什麼顏色都有,開得正好。人最多的這側正面入口對著江之電的軌道,能看到江之電從鳥居正下方過。平交道和鐵軌本身也非常貼近兩側建築物,幾乎沒有供行走的位置,卻夾道都是繡球花。方向對了,就看到流川被各色花朵包起來的畫面,就這個角落。在向著隧道最端點位置玩手機的人,被我惡作劇地緊鄰著拍下來,流川又把這個畫面留了下來,我看了噴笑。深知江之電班距時間的我們,在軌道上絕不會有列車的空檔,拍下滿開的繡球花,流川使出的姿勢需要使用核心肌群,他當然練得很好,我的也不差。

縱然取下想要的畫面就頭也不回離開,多看幾眼也能懂為什麼在這裡揮灑浪漫,就像愛情在祝福著誰的未來一樣。

 

「第一次走這道。」

原來極樂寺切通在這個季節看真的是綠色的,不知道感光度八百的底片洗出來看起來怎麼樣。流川沒有按很多張,這種走法基他不太停頓,主幹道之外車不多,人也沒那麼多,但還是一直會有人來,甚至穿越馬路的,剛剛就有個男的,自己跑過來,沾沾自喜把女伴留在另一側,要她快點也穿越馬路。

「再晚一點看起來大概會有個異世界入口感吧,路燈不多。」

他在那道有點難形容,總之是跟江之電的幾個隧道一樣切山出來的壁面往上看。如果對照地圖,能發現很多實際上是古道的路段,有水井指示的都八九不離十。這一帶有高低差,從稻村之崎開始,江之電就會和國道一百三十四號一樣,和海岸平行。天氣好的時候,從山上下來,出隧道,在民房之間轉向開闊處,見到的海,不管幾次都讓人目眩神迷。

「有在這裡騎過車嗎?」

「有,努力踩上坡。你看過《青之炎》嗎?」

「我嚇得差點把書扔出去,電影也看了。」

「那你就知道,不輸建長寺,然後我也試過騎車超車江之電。」

「成功了嗎?」

「成功了,出了一身汗,有機會你試試。」

他停下來喝水,已經超過傍晚五點,成就院一百零八級階級明天請早,高處兩側整段的繡球花全都一球一球的。我順勢和他討論晚餐的選項,我們都明白這一帶的網美店密度,不會挑那種地方。他很好養,我真的餓,索性打開地圖依照評價尋找簡單直接的食物,從這裡徒步能到達。

「蜻蜓停業了。」

只有一條路,我們就沿著走,夏天的傍晚,人已經少了很多。他說的是賣漢堡排的餐廳,我有段時間把這間店當成街巷中的參考點之一,鬧了瘟疫三年,這地方還是沒有變太多,仔細看卻有很多東西消失了。更大的地方更明顯,時間畢竟一樣在走,是以我稍早的願望正是,神啊請多給我們一點時間。

「這到底開始營業沒?」

旁邊的肉店還在休息。

「開始了吧?」

流川毫不猶豫上前開門。

日本人約會吃這種東西絕對被評為沒情調,那又怎樣,這就當地人會來的,很小一間,有派出所電話號碼和手寫的鄰近車站時刻表。在等待的空檔,他拿小碟子調了餃子的沾料。結論是,不鹹,以及,我是東京人,被迫吃過無數難吃的餃子而對此挑剔,這家餃子是自己包的,很大一顆,重點是做得真好,我願意為它特地過來。

「你試下辣椒醬。」

流川呼呼地吃內餡還非常燙的餃子,他放白醋和辣椒醬,吞下後抿嘴,噢了一聲,把罐子放到我面前。

「會辣嗎?」

「會,不鹹,所以你該試。」

他說會辣那是真的會辣,示意我不要一開始就挖一大坨,我們判斷應該是菜單上寫的自製辣椒醬,有在販售的,用了土產一詞。再次強調,約會吃這種東西會被評為沒有情調,但不是我們的問題,對我們不構成任何問題。這甚至不在主幹道上,招牌的帆布已經褪到沒有顏色,入店的明顯是熟客或附近居民,調味正常材料真實的現做的熱食,這麼重要的事,好好吃飯不是很好嗎?怕燙稍慢,流川吃得很專心,麵碗裡彷彿永遠不會減少的豆芽菜吃到一半左右的時候,他說,所以我不去花哩胡哨的拉麵店,還要排隊的更懶。我對那些東西沒意見,但作為噱頭的任何東西,的確看看就好了。

 

火中搶救重建的極樂寺,茅草屋頂,入口旁的電話亭,桃紅色的繡球花,往下看極樂洞、隧道,吃飯之前經過這側大老遠看到直接坐在柏油路上和花合照的人群已經散了。折返在橋上他說,那個柑仔店本來叫櫻井商店,他在轉過來這裡的木造建築沿廊躲過雨,坐了半個小時,喝瓶裝綠茶看雨。車站旁停滿腳踏車的位置則是藍色的繡球花,都呈現完整的球形。天色漸漸暗了,他的雙眼依然閃閃發光。

「差一站而已,我們要搭車,還是走過去?」

「走吧。」

一樣是一條路往海邊走,除了我們,沒有別人,一處拐彎上去是白山神社,他問我,映入眼中這麼安靜的鎌倉,是否久違了,我說是。

面對海,展望台在左邊,我們站的位置,兩個人就滿了,此處是海蝕地形,江之島在右邊。流川說展望台上也有繡球花,他有時候會上去看海,天氣好可以看到很大一個富士山,今天沒辦法,雲太厚,海平線和天空顏色分界一清二楚。

「橫幅很長的那種,跟你釣魚那一帶看到像浮在空中的不一樣感覺。」

再往西邊,到宮城在神奈川的家附近的海,富士山則是在海平線上,〈神奈川沖浪裏〉畫的都是真的。路燈已經亮起,即使看不見夕陽,天色依然很美,是一種安靜而乾淨的藍,從雲層密布的天空鋪散。被海風吹亂前髮的流川,整個人染上可謂纏綿的色調,好看得我心花怒放。

他問我要在這個名為溫泉的大型澡堂洗澡嗎,需不需要泡澡,還是回旅館再洗,我說如果今天是看得到日落的海的天氣,我會毫不猶豫在這邊看海泡澡。泡澡事小,主要這個設施還是給我一種,反正你來觀光那你就給我付錢呵呵的感覺,我們什麼都沒帶出來就表示沒有真的準備在這洗澡,我講了一大串自有的道理,還在往前走,他聽完只說,走成這樣,怕你累。經過展望台的入口,他考慮要不要上去,我說我想在天完全黑之前看他的堤防。他轉頭看我,燈火映在他的眼中,衣襬隨之飄動,這就是男明星啊。

 

沿著海就是大條的路,有燈也有人行道,想著怎麼還沒見著三井學長換帖之一鐵男系的,就聽到引擎聲,流川說,這不就來了,安全帽戴好好的版本。在澡堂那側看到一台十分浮誇,貼滿螢光綠燈泡的小型車,又出現在同一條路上,大概洗完澡了。過展望台,保持海在右手邊的方向,往停車場走,大致是下坡,從由比之濱沿著沙灘一直走上人行道也可以。附近有個公共泳池,我問流川,他們曾經在泳池取過景嗎,他說還真的有,停滯型態,沒有注水,是申請進入廢墟的程度,池子本身大概是最符合情感核音樂[i]類型與宗旨的部分。我又問他,是什麼造型,他說都是黑的,刮破抽鬚,鉚釘鍊條,十六孔馬汀大夫鞋,頸鍊,飛揚的全框眼線。深濃卻帶有透明感的藍,在芒草生長的岸邊開始,被強勁的海風鋪天蓋地送過來,包括江之島展望台的燈,全數亮起。不是不能理解這一段怎麼這多東西被吹走的災情,我個人看過最大件是漫畫單行本,件數最多是列車通票。流川解開髮圈,撥鬆留長了的黑髮,在走上認得的地磚時,張開雙臂,仰起臉,轉了幾個圈,問我會冷嗎,我說不會,夏夜的海風正好,而且我穿長袖。

不是已過了會喜歡的年紀的小說《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而是越年長越能痛並快樂著的詩集《東京夜空最深藍》,有個號稱拍給怪人看的電影版,人住在大城市裡會無法阻止地慢慢不見,自己都不一定撿拾得了。在流川說已經聞得到海的味道的時候,我才告訴他,這就是那麼多人認為,紓壓要旅行,做的都是脫離日常的事情,或者因為旅行,以不同方式完成內容的日常。我喜歡高處,對夜景無感,然而眼前可謂有夜景的海,我卻怦然心動。天色已經暗到和海平線沒有分界,藍色轉變為帶有絲絨感的質地。整個身體靠在堤防本體拍海的流川,從後方看完全可疑。我強烈懷疑不遠處在腳踏車旁拉筋的路人,已經做了警告標誌之所以是警告標誌的內容的事。流川提示我看其中一面,磁磚已經不見兩塊,擺明就是很多人從這個位置試圖攀登上堤防踩掉的。我看著被已遭破壞的警告標誌逗樂,為其拍照的流川,回憶起他曾在此處騎腳踏車違規還逆向。

「我問你噢。」

「嗯?」

「你念高中的時候到底怎麼騎上去的?」

愛戀心痛堅強,流川只是對指著堤防的我笑,在毫無遮蔽物的岸邊,更猛烈的海風裡,一攏頭髮,擁有全世界的那種笑。

 

緊鄰夜海就有種什麼都要攤出來的感覺,就像去年八月從魚住學長店裡出來那晚。大隊在沖繩已經聚餐過,神奈川是根據地,當然還有,照例在魚住學長的店裡包場。都是聽學長說的,實際上這個場合我第一次去。他和木村拓哉演檢察官那系列日劇的酒吧老闆一樣,謎一般地店裡什麼都有(外觀是海產食堂),於是乾脆也說上那句「阿魯唷」。小太陽不喝酒,想吃梅子稀飯,學長說,有啊,拿一個小砂鍋,高湯滾白飯,切碎梅干。為什麼特別記得,她就是在吃完那鍋抓了空檔對我說,學長不要只會咪咪冒冒,快去告白,我毫無準備,一口宮城親授的芭芒柳差點噴出來。好是好,地點要選哪裡呢?海邊烏漆抹黑,燈下最黑,小太陽補一句,不然會被流川君搶先喔。欸,這不行,被揶揄全世界都知道我愛你只有你不知道什麼的。

最後果然跟現在一樣邊走邊講。收攤幫忙簡單整理之後,乘著月色往東,走到弁天橋,下去就是我看海順便釣魚的位置。一路上我都在說,對他的感覺,對他的感覺的轉變,咪咪冒冒被抓住不要只會咪咪冒冒,〈天塌下來〉聽到哭。流川在江之島大橋的入口停下,眼神穿透月色而來,眼色裡有惑人的宇宙,背後是浮在半空的富士山,問我:現在呢?你想做什麼?

我終於毫不猶豫,吻了他。

「然後呢?」

完好被接受與回應的甜蜜的親吻。可是,在他說出「這是認可我了嗎」的時候,確定陳述不當,居然讓他理解成因為認可他才跟他告白。

「噢寶貝。」

現在就這樣喊他會太快嗎?管不了這麼多了。

「我是喜歡你,才說這些的,不是認可才喜歡,是喜歡的同時也被說服,不,征服,征服才對。」

我單手捧起他的臉,他除了挑起一邊眉,表情沒什麼變化。

「其實你什麼都知道,要我自己說,對嗎?」

「對。」

「你是我的太陽。」

他不置可否,意思是,我當然知道,最好是不要給我話講一半,尤其這種時候。

「公私要分明,本來我就打算,巡迴結束之後才告訴你,走過來就開始了,大概我講話的習慣,聽起來太不著邊際。」

「不准說『總之』。」

欸。

本想近距離一覽無遺包括他臉上每一條肌肉的運動變化確保自己能夠萬無一失,對上單刀直入切口一乾二淨的類型,果然我還是無所遁形。他一直都是那樣,他一直都沒有變,兜圈子的只有我而已。

「或許我的出逃永遠不會結束,可是我在這裡遇到了太陽。你也下過一場雨,沖掉我說謊的能力。我能承受這樣的感情,回應同等的熱烈嗎?所謂的很喜歡該是什麼樣,基準怎麼來的,我可以不在乎這些,可是,對你的喜歡,足以稱得上很喜歡嗎?」

「基準怎麼來的?」

「一般而言吧。還有,被拒絕不是什麼難堪的事,可是我絕對不想被你拒絕。」

「不問問我怎麼想的?」

「世間的標準我沒什麼概念,喜歡就是喜歡,一次一個就好,慢慢來也很好。你現在告訴我的,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只喜歡你,最喜歡你。我只接受這個,畢竟二心就代表沒那麼喜歡,沒什麼好講。我是這樣,我不知道你。」

「不過,學長。」

他徹底安靜的數秒間,我的體感時間被無限放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相當複雜的感覺,緊張,興奮,不安,焦慮,愉悅,全數混入有生以來最大的期待,神經邊緣游走顫慄。

「我覺得,有些東西,你搞錯順序了。」

他用臉蹭我的手,一手蓋上,五指稍稍嵌入,閉上眼,聲音輕得譜記無法標示。小太陽要我不要只會咪咪冒冒,告白不算失敗,卻還是被殺的咪咪冒冒。

「寶貝。」

我甚至不打算問能不能這樣喊他。

「寶貝,看我。」

像你平常看得我咪咪冒冒那樣,直面你本來就知道的我所有的毛病,穿透我的一切,看我。

「我最喜歡你了。」

額頭抵著額頭,我得到他的同意,擁他入懷。

 

滿腦子切分音之王的歌,一直覺得出自他手的曲子都很適合夜間步行或飛行,輪胎切過柏油路,他聽到我唱,問我是八九年的版本嗎,哼出我最喜歡的段落,我說對,每次放這首下筆都有如神助。

「我難寫嗎?」

「不難,是怕寫壞,因為好的多,知道的也越來越多。」

「我畢竟是很自我的人。」

「我也是。」

海的聲音和味道,今晚的住處,室外也聞得到海的味道,聽得見海潮聲。

「每次看到這麼長的車陣,就覺得騎腳踏車通勤很合理,或是寧可走路。」

「一線道堵車難免,去橫須賀的軍卡也逃不過。」

如果不趕時間,堵車看海放音樂倒也愜意,是不是該試一次。

「你會在這段跑步嗎?」

「這段比較適合訓練跑步本身的人,坡度和風勢什麼的。我喜歡跑沙灘,我家那側的。」

他練體能的方式之一。跑完會順勢拎著鞋子赤腳走沙灘散步踩水,有過在沙灘上寫了北七的照片,再讓海帶走字。這樣海裡就有北七了,我當時這麼說,他憐憫地看著我,說,你這個北七。今天則是念出實朝歌碑,字正腔圓,我才知道流川也有看,去年的大河劇,整整四十八集,跟著小栗旬笑,跟著小栗旬哭。

「很難受的故事啊,他變成他一點也不喜歡的樣子,她可能也認不出自己的樣子更別說喜不喜歡。」

「本來反省自己歷史學得不怎麼樣,本地的故事總該看,看不懂還可以馬上考察,結果一口氣看完了。劇中配樂也做得很好,插入時機之類的。你有印象他們說不擇手段那一段嗎?」

「你不是坂東土生土長的應該不會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什麼意思。」

「嗯,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還是這裡土生土長的。」

「找一天陪我去看大銀杏吧,那集我看了三次。」

「可以啊。順說,三井學長的御守,就是那一間的破魔矢,他說滿靈的,我看是不是也來求一個。」

「你現在那個呢?」

「也很靈,不過那個是我在用的。」

江之島龍神。流川對我眨了眨眼,車燈在眼中映照的光,獨自一人無法解開的愛情謎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清楚聽到另一間房的聊天內容、玩塑膠袋、拉拉鍊,都不停的,流川一臉不耐,拿出我們行李裡也有的塑膠袋待命。

「我也有拉鍊,只是沒那麼卡。」

我開始用確定另一間房能聽見的音量複讀他們講的話,來回數次,從本來聽的到一男一女,變成一女。當晚接下來的時間,只要講話傳進房裡,都是同一個人的聲音,話挺多。

這更是加深了我晚上該做點什麼的想法,例如白天還沒完的,雖然老房子隔音不好,不過我自知沒什麼聲音,流川更甚於我。

「我是在想。」

「嗯?」

「就算只有呼吸聲,那兩個,不對,那一個,會不會閉嘴。」

「我不尷尬大法嗎?人家可能比我們還強喔。」

「我的意思是,不給看,看不到。他們可以毫不保留讓人毫無選擇聽到吃哪些零食、酒後聊什麼,我們又有什麼顧慮的必要。」

流川翻了個白眼,毫不保留四個字咬得很重。也是喔,要是誰嫌大聲,我就幹得更大力。

用和白天一模一樣的方式按倒流川,室內已經鋪上墊被,棉被枕頭正鬆軟。空間裡所有東西都是深色,光源造景功能大於照明。朦朧曖昧留白的本意,使原本就攝惑人心的存在更為勾引,仰躺的流川,白皙的身體在發光。

「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慢慢移到他旁邊,側躺看他。

「洗完澡裸體吹冷氣不是很正常嗎?」

稱讚一下浴室,水壓很大,吹風機是能快速吹乾流川多到膨起來的頭髮的機型。有好幾個可能的時段,我從他進入準備萬全徹底放鬆的狀態得知他已經清理自己。

「那是。」

他的姿勢和無口之花那次,紅色西裝和眼妝躺下來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擱在唇前的手,比起當時多了鬆鬆握住的我的手。他開始有一下沒一下舌尖輕點我的指尖,上睫毛投下扇形影子,比一般人上睫毛還長的下睫毛像是扇子骨架。

我再湊近一點看他。

「以前覺得,你沒把頭髮往上抓,看起來就是別人。」

「還有印象那是什麼時候嗎?」

「你找我看《鋼琴師》是第一次。」

我時不時懶於維持已經內化於人設的造型,沖過澡弄乾頭髮就進教室,還真有人認不出來,我沒有太多感覺,然而看著不同的人做出同樣的反應,還算有趣。當時流川走進來,向整個樂團打過招呼,瞥我一眼停留多兩秒,什麼也沒說,打開琴蓋,摺好琴鍵布,坐好等候指示。

大概兩個月的時間,就足夠再添一筆內化於人設的造型,我頭髮長得快,要不了多久就能綁公主頭,碰上那陣子也是公主頭的三井學長,還一起拍照。三井學長把玩了一番我的頭髮,說這是做造型最好維持的髮質,他的比較累,我說細軟髮是一回事,又厚又亮還是很好看,他笑得超級可愛。

流川的頭髮留長又懶得剪的時候會綁頭髮,沖天炮到公主頭到小狼尾。現在就是,散下來披在頸背,黑色反光是綠色的髮色,對比冷白到快要找不到能對應的粉底的膚色,超色的,好喜歡。

「足以讓你愛上我嗎?」

他眼神變為「哩洗咧供三小」,突然發起攻擊,翻身把我壓在深色的墊被,跨坐在我下腹再往下的位置,有個東西非常有精神。

「你是不是想聽。」

「對。」

我想聽,我還想要你自己說,寶貝。

「我不想等了,還有,」

說不想等也有道理,我願意的話,的確能這樣在他身上耗一整晚,天亮了還在調情。他也是全身上下很抖擻,一氣呵成將我納入體內,速度放得極慢,就像,每一道皺褶都要清楚感受到。

「更正一下,要加上『又』。我是真的愛你。」

話音一落,無預警坐到底。本來就很長的脖子,往後一仰,劃出圓滑線,唇間舒出標準音的一口氣。我指的是,歡愛的標準音。

「現在看還像別人嗎?」

我直接撐起上半身,環抱他的身體,聽他的呼吸。沁出薄汗的背脊,毫不隱忍的喘息,可愛的臉頰,足以讓我打消去沙灘看星星的主意(先不說這天氣也看不到)的光亮的眼。他捧起我的臉,吻我的眉心。

「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聽覺無法關閉,塑膠袋和只剩一道的人聲還在不停歇地傳來,我想是該表示一下什麼叫做不間斷了。

「再說一次。」

流川本來就沒辦法拒絕騎乘位由我往上頂的力道和深度,他也不會想要拒絕。

「哪個?」

說出的字夾在哼聲,我夾在他裡面。

「都。」

「我是真的愛你,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我幾乎溺在他的眼神、身體、傾訴的愛意裡。他沒有意識到,也不是刻意的,但他以足稱之為溺愛的方式對待我,用比湘南的海更纏綿的眼神看我。腰間有來去的浪潮,緩慢的你太好看,如歌的行板,我親吻他的頸側,舌尖接住他的汗珠,他再偏頭一些,腰間有來回的浪潮。

他的鼻尖拱著我的,雙手搭在我肩上,飽滿的快感從腰間上攀,我護住他的後腦,讓他仰躺,一腳擱在我肩上,一腳往外伸展,整個人整副身體朝我打開。每次臨到頭都一樣,還是這樣,我想要全部的他,我想要他的全部都在我面前鋪展昭示。在這種時候,我就要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我的,因為,在這種時候,他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直抵他的最深處,敲擊靈魂,眼淚落在他的頰邊,他只是探過擁抱的我的手,輕柔拭去。他告訴過我,他不一定知道我為什麼哭為什麼笑,不一定做得到跟著我哭跟著我笑,可是他希望我哭就是哭笑就是笑。他說我這樣的人可能得逃一輩子,還要皮笑肉不笑哭笑不得那不是太累了嗎。

我說,是啊,要也該是在你身上累,做愛做到累。他說小心腎虧,我說那多吃點海產,蛋白質和礦物質都很重要。他說那他要吃章魚吸盤,我確認是吸盤嗎,他說對,因為他讀了一篇〈海怪美味指南〉淚流不止。我說我也讀過,是克蘇魯元素中見過最優美而溫柔的作品之一。

再怎麼深濃的黑暗,明天依然會到來,身處最幽咽的海,也能找到真正意義上進入並燃燒太陽的方法,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滋味,比如說一起高潮,額頭抵著額頭,歛眸親吻。他仍保有高潮時不抓傷我的理智,我為不使他額外不適並未中出。我慢條斯理地簡單清潔他出了不少汗卻完全放鬆下來的身體,過沒一會兒,他起身打開大瓶礦泉水,暢快地喝起來。

「你要看歐冠吧。」

喝一喝就靠在我身上。

「你能醒到那個時候嗎?」

我讓他躺在我腿上,撥了幾下自己未上任何造型品的頭髮。一手放在他身上,一手撈過手機查看,凌晨四點,真讓人沒動力的時間。

「不能。你要看就看,我睡我的。」

「又不是我的球隊,而且你在當然是看你。」

我把空調溫度調低,風量調小,把他搬到他的床位,好讓隨時可能入睡的他舒適點。他乖乖躺好,又往我這裡挨過來,真的是黑貓。

「好喔。我不想動了。」

「好好睡,不想動的話我來動。」

「真色。」

欸嘿。

「早上呢?」

我也躺下,留下兩盞燈其中之一,我打算他一睡著就關掉,跟著睡。

「海跟花。」

「豪。」

外頭下起雨來了,只有一道的人聲,還有塑膠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下了。


02 如果我是海怪

不在花季,御守要寄,繡球花西瓜草莓栗子都一起。北澤(我就是要這樣叫)問我,他的呢,我讓他直接跟流川拿栗子。他說他已經不知道澤邊澤北北澤全混在一起該怎麼辦,一邊假哭,流川挪開他,說,再假哭就讓他真哭。

「你們都這樣嗎?」

「只有他。相本收到了?」

「收到了,包得嚴嚴實實,一點都沒損傷。」

「那好。」

鏡頭上的流川明顯鬆了一口氣。

波士頓,流川說過,紛飛的大雪,在同一間學校,也住得不遠的北澤道路救援過初來乍到的他,提醒他新英格蘭十三州冬天的嚴峻,要準備哪些東西保護自己,也讓日常生活舒適些。囉嗦了點,但很受用。北澤就是這點好,流川和我都不是經常主動向人釋出善意的類型。池上學長過往對擋下校外人士採訪時關於我的描述很準確:就算找到我,問我問題,我沒有拒絕,也不見得會老實回答。我太看心情了,流川則是,處理心情和事情同時並行,在一側的過程中,得到另一側的結論,或階段性的任務目標。

「御守以外的東西也沒事吧?」

「完好如初,謝謝補給,替我向大家說聲。」

不外乎沒有塊狀肉製品的乾貨、零嘴、食材,整個大隊給予流川的關愛與疼惜,一共整整三箱。

「好。」

還真不好說,目前,是他連結起了湘北的大隊與我,或我居中於湘北的大隊與他。

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我的作曲與撰稿,多於指揮與演奏,琴一樣在練,永遠讀不完的譜和書。選擇書寫對象一事,在改編過的〈天塌下來〉後,以牧學長的話來講,我變得更難搞。我問學長,寧缺毋濫不好嗎,學長說是由奢入儉難。

如果,由奢入奢呢?「奢」的程度呢?基準線呢?如果以流川所在的音樂產業與業界相關領域的專業能力來看,大致可以量化,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總之,請示過安西老師之後,我開始鼓勵流川出國。

安西老師是這樣告訴我的:如今的流川君,若還保留出國的計畫,那和先前他曾與我的提過的,應該已經不一樣了。如果他來找我,我不會阻止他。我問老師,這是為什麼,又怎麼會是,流川如果來找老師,這樣的陳述。老師說,流川君的轉變在於,已經不是為了打敗誰,他想超越這個他也意識到了的不一樣的自己。

「仙道君。」

「是。」

「這件事,是你給了流川君相當多的啟發,別忘了。」

 

我醒來的時候,流川已經整理好自己。我問幾點了,他說大概六點,我又問他幾點醒的,他說鬧鐘定在五點半,比那早一點。

「雨很大,你要不要再睡一下?我自己去也可以。」

「就是雨很大怎麼會讓你自己去。」

他當然沒有問題,可是我不想單獨睡在一個他出門了而不是他和我的地方。穿好衣服,帶上礦泉水,頭髮隨意綁起。流川裝好在手動回片相機裡的底片感光度有八百,披了件襯衫,他說要再買一把傘,透明雨傘。大雨的星期日清晨,與前晚在全日本都不足為奇顯而易見的宿醉,鎌倉的街道空無一人。在一間甚至有販賣鎌倉蔬菜的便利商店,除了傘,流川還買了咖啡。

「不然眼睛會閉上。」

以一個咖啡因沒有任何提神作用,從未為此失眠過的人來說,他真的很努力了。

「喝些有味道的東西,感覺還是比較好。」

我也買了一瓶。

在鎌倉高校前站下車,那個已經讓某些當地人不以為然的平交道,一個人都沒有。利用天氣不好這一點,時間夠早,流川是對的。

「以前上學的時候,也會被干擾。那時候還不懂,為什麼這樣子。」

「都是來看體育館,跟,這個平交道。」

沒有旁邊的石垣,就難以判斷地點,不過,面前的海,辨識度還是很高。我已經快想不起來了,這裡空無一人的樣子,所以,我向流川提議,來拍照吧。我們上學的時候也沒什麼機會看到的光景,到沒什麼人的時候,天也黑了,是練習到很晚的意思。

「大概跟我在隅田川散步一樣吧。」

我引導他在人孔蓋站定,喚他看我。他在透明雨傘下,一人一把傘是正確決定的雨勢裡,不受任何侵擾,安然無恙。

 

我們沒有要在月台特別短的腰越站下車,所以不用移動到前三節車廂,這裡就是流川挑戰成功重現《青之炎》電影中男主角騎公路車超車江之電的地點。流川有公路車,不過為了籃子的便利性,騎淑女車的時間還是壓倒性地多。

看不到浮在空中的富士山的江之島大橋,我們在它旁邊一點,往下走,到我習慣的位置,另一側有其他認真的釣客。流川問我有沒有在這裡租過釣具。

「有啊。沒折回腰越家裡拿,或根本懶得帶的時候。」

這些東西需要保養,也有部分屬於耗材,無暇他顧的時候,就用現成的。畢竟我的重點不放在釣上什麼東西、釣上多大的東西,這只是連結的途徑之一。我不抽菸,卻完全能理解有些明明沒有菸癮,只為了不被搭話而點菸的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手上有個工具,就不會有人問我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為什麼不走上去就在前面的江之島。沒有為什麼,我走上去過啊,跟流川去江島神社參拜還有更換御守,有必要跟誰交待嗎。

雨勢增強卻沒什麼風,環江之島的遊覽船應該能照常行駛。海面滿是雨水漣漪,濕透的遊步道與棧橋,港灣內走到底的紅色與白色燈塔。我們所在這個凸出去的堤岸,和另一岸以及江之島大致呈三角形,如果方法和角度對了,可以輕易拍出一點也不像在日本的照片。畢竟哪裡都有海,哪裡都有燈塔,只是不見得誰都能找著又見著。流川站在我平常都坐著的位置,腳邊滿是顯然凌晨風強雨急沖刷上來細碎的漂流物,有些像竹子。他就這樣,在透明雨傘下,看了好久的海。久到我終於想起來,這個比看習慣了更頻繁在腦海浮現的紅色燈塔,究竟被我歸類在何處:《春光乍洩》。

「世界的盡頭。」

「你也要拿隨身聽,在錄音帶錄下自己說什麼嗎?」

流川從我使用的語種判斷我意指為何。像小時候來得及做過的那樣,MD的音質和對應器材功能更多,錄音帶的浪漫卻很難取代。自己準備內容、安排順序、寫標籤貼紙,還有盒子裡那張可以很長的註解空間。我喜歡的型號是圓弧邊角,比較薄的盒子,深色的,帶子本身也是。

「要試試嗎?」

「一起吧。」

流川在高中的作曲課,真的是拿錄音帶,在琴房邊錄邊修邊彈。

「下一首的標題就取作〈如果我是海怪〉好了。」

「曲式?」

「協奏曲。」

「鋼琴?」

「鋼琴。」

「因為那個海怪吃了很好吃的東西的故事?」

「是啊。繽紛的愛人,生而為人所能產生豐盈的滋味,再也沒有那樣的人,所以他離開的時候,海怪品嚐到的心碎都是甜美的。」

「以人類情緒為食的海怪,愛情這種抽象的,沒有形體的,名詞,或者說愛情包含於的關係,如果嚐得到味道。」

「如果我是海怪。」

「你?」

「如果你是那個故事裡的人類,我是海怪。」

「我比你早死,你怎麼辦?」

「對啊,我應該會,把自己丟到深得沒有人知道的海裡,回味著你然後死翹翹,不會讓長老之類的其他海怪有機會噴我一臉墨。」

「那個故事的設定,海怪生命相當漫長,不對,你在講你本人?」

「長得有如海洋本體,可是沒有你,我自己一個,那也就是這樣子,由奢入儉難。由奢入奢非常好,但得要有你。那海怪最浪漫也是最大的優勢在於,漫長的生命中永遠有那個愛人的滋味陪伴著,即使他之後再吃任何東西都沒這麼美味也沒關係。」

會唱哈庫納馬塔塔,讓我立刻聯想到山王深津一成學長的海怪本怪。除了作為港口無法進出大型船隻之外,鎌倉風水很好,成體正宗哥吉拉多有眼光,挑稻村之崎登陸,沒準這裡真的有海怪。我喜歡海,我很怪。

「你呢?」

「嗯,吃掉你,然後,因為吃什麼其他的都沒滋味,就不吃了。」

「海怪絕食而亡嗎?」

「大概。」

流川比出章魚吸盤的形狀,我牽起他的手,和他一起往棧橋的紅色燈塔走。

 

「你如果要來,我們可以一起去你那個世界的盡頭。」

既不Happy也沒TogetherHappy Together,世界名曲,胃痛電影。紅色的燈塔和郵筒,跟鎌倉一樣,流川說的話也一樣。

「我現在比較想要愛你直到世界盡頭,到世界盡頭也愛你。」

「我也愛你。」

他就是這點好。那時我說,應該要去一次。他讓我在燈塔旁暫時別動,構圖安排成燈塔陪我看海,和他從我待的那個位置往紅色燈塔看的畫面、江之島一起入鏡的三個點,是一組的。不過,他出發前,我在燈塔旁交給他錄音帶,他才讓我看到這三張照片,甚至不只一個版本。由於旅行時的大雨,他大幅度後製照片,有一個調整的方式,讓色調充滿胃痛電影的氛圍,有幾張達到滿足海天一色藍天白雲的條件。紅色燈塔單獨入鏡的那張,至今仍是我的手機待機畫面。

流川說結業式,就是畢業典禮,其後的空檔去旅行。目前狀況是,他在原團的位置被保留下來,團體和各式各樣的人選進行合作,相當於客座,期間各有長短。安田和彩子一開始就安排妥當到流川預計歸國的時間,預留緩衝,流川能休息再歸隊,直接銜接也行。在流川提議以時區跨越季節之前,我都以為是後者。

「簽證呢?」

「藤真學長。」

原來他現在在那裡。維持周遊列國狀態,曾和宮城合作,把人迷住轉了作曲的木管首席,執起管絃樂團編制外的次中音薩克斯風無人能敵的學長。在新英格蘭十三州主動邀約流川共演,流川談起這事,不無對學長的敬意,是該如此。

「好,那我聯絡學長,你該幹嘛就幹嘛。」

意思就是我答應了。至於畢業前的流川,製作很大,專心忙碌吧,其他事情我來就好。

在燈塔旁交給他的錄音帶,就是那之前在燈塔旁錄的,和海潮聲一起。《如果這世界貓消失了》提到《春光乍洩》,也真的到瀑布淋個一頭一臉,講話得很用力很大聲。如果我們一起去淋個一頭一臉,是不是就不用像胃痛電影的男主角之一那樣,他說,他覺得好難過,因為,他始終認為,站在這裡的,應該要是一對。另一個場警則是無聲的畫面,同一個角色拿著內有錄音帶的機器流淚,始終不知道究竟他說了什麼,留下了什麼在世界的盡頭。

「我沒事就會拿出來聽,也有轉檔備份。」

流川這樣告訴我。

「認真感受到有世界進步有沒有。」

「有啊。」

他的意思是,人也不要落後太多,至少盡力,沒有盡美也盡善。真怕跟不上他,明明一開始是他在鋼琴上追趕我的。

「機器跟帶子還好?」

「都好,磁頭什麼我有在看。為免操壞它們,除非很累的時候,我基本上聽轉檔後的版本。」

不一樣的環境,用新的自己,把新的東西帶回來,盡量不要凝視這個本身就是染缸的業界,深淵之中的深淵,還有,一定不能忘記保護自己,任何事都是。我沒說出口,安西老師也並未直指的是,十幾歲的他,大概會遍體鱗傷。現在的時機反而好,他有他的根,有我們,有可以回來他也願意回來的地方。

在片瀨,他真的陪我淋過大雨,如今,我們準備去另一個地方,一起淋大雨般的瀑布水珠。

 

折返時雨停了,我問流川,要不要趁現在,再看一次鎌倉高校。在這邊住這麼久,這個景況還是太難得了。沒什麼特別需要做的,甚至沒有移動到校門口,不過,不用撐傘還是順手又順眼多了。雲層縫隙透出放晴跡象,流川站在那裡已經能夠選擇光的來處。人最多的地方是海裡,都在衝浪,不知道牧學長來了沒。

最棒的是什麼?是在完全沒有其他人的江之電月台,能抓到一台車都沒有的空檔的國道134號,看見與聽見的海。

我們就是很自我的兩個人,對遠行的定義和一般人也有差距。如果對象不是流川,我這樣貌性格,時不時問對方你不打算出國嗎你該試試一定會被判斷在趕人(最糟糕的是我真的會對想趕的人這麼做),唯獨流川在一堆簡章表格中徵詢各方包括我的意見,沒有提出對我們的關係的質疑。如果對象不是流川,我這樣貌性格,一定會認為對於對方而言我並沒有那麼重要,進而說盡沒有必要我卻想也真的說成那樣利刃般的話語,那很傷人,我都知道,我不一定在乎。

我全說出來了,流川這一屆,特質大致勇敢坦誠,就是我的情緒破口。本來預期會收到鄙視的眼刀,居然沒有,他只是安靜地看我,看海,又看我,又看海。

「我知道啊,你是部分事實大法愛好者,還怕麻煩。不過,這麼做會導致更麻煩的後果的話,你就全盤托出了。」

流川何許人也,就像他知道我喜歡小室哲哉。

「真正想要的東西,你不會退讓,縱使不多。你重複提同一件事,大概都有目的,甚至非同小可。最重要的,你兜了半天圈子,卻總說得不著邊際,乾脆繼續。」

他也知道,喜歡話講一半的我,其實樂於被他拆穿。

我在他身上確切感受到時間的前進,卻毫不驚惶,我想,如果是他,我大概一丁點也不需要擔這樣的心,然後,在人潮真正湧現前,再看了好一會兒海。乾乾淨淨,除了他、月台、眼前的海,沒有也完全不需要其他的了。

 

對照如今視訊能夠看到會動的對方,克服時差聽見對方聲音,在魚雁往返為大宗手段的時期,不好說人跟信哪個掉得更多,哪個又掉得更快。無需漫長等待的條件下,紙筆的功能趨近意義上保留浪漫,手寫字能看人,有感情,字的美醜又天差地遠。流川寫一手漂亮的硬筆字,我曾問過他,和彩子一樣習書道嗎,他說他只會硬筆,彩子的書道段數則已是師範等級。

隨著載體不同,流川會微調字體。一樣是情書,他寫在明信片和信紙的字體就不一樣,應該是空間問題,明信片再怎麼大張,也就是在一張裡面試圖多放幾個字,信紙不夠可以加,只要信封裝得下。流川有時候會用圓圓的很卡通的字體寫長長的信,湖泊的水氣,雲朵的模樣,大雨,海風,甚至冰雪的味道,都透過紙筆一起遞送到我手中。也有過樂譜,他要我收著,回日本一起修整,那是情人節,我生日。

晨間的成就院,北條泰時所建,一百零八級階梯,坂切一帶的入口有一面「東結界」匾額。大河劇裡這角色有一條繼承所有人願望的設定,也是父親年輕時的模樣,更是他的希望,完整度很高,我挺喜歡的。這裡的繡球花,質與量都屬上乘,花瓣滿布雨後豐盈的水珠。流川選擇構圖的動作有夠快,按快門毫不猶豫,來的路上也是。物理上搆不到的,再修改畫面遠近即可,每一株我們都仔細看了。

沒料到會碰上搞混神社和寺院參拜方式的日本人,在說明板前方不斷重複著不用拍手嗎。我倒是很想拍手,用《黑暗榮耀》的口吻說,做得真好。流川聽完,噗一聲笑出來,手上一點不抖。

「我們剛剛暫時分頭走,所以你沒看到。」

「嗯?」

「東結界那條路,有一家塞在那,另一家上前攀談,坂切有回音。攀談的大人除了嘴,動也不動,喊在階梯奔跑的小孩,坂切有更響亮的回音。」

「真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顯得自己很友善的機會呢。」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只懷疑他們耳朵都不太好。」

流川聳肩。

東結界的另一個特色是看得到海,由於地形,鎌倉很多寺院能夠看到海,有的像這裡一樣在通道上,有的境內具備展望台設計,另外還有些,看不到,卻能聽到和聞到。高處的寺院或神社,沿著花看出去就有海,就算考慮天候因素,依然是這個城市的特權。

「出去之後,要用走的,還是搭車回長谷?」

「沿這裡走。直接從人潮判斷是否進長谷寺,沿途有不錯的店家,也能吃早餐。」

我餓了,他需要平坦的桌椅寫完想寫的東西。

「是說。」

「說?」

「長谷寺的授與品,可以線上購物。」

逐漸放晴,越走越熱。流川喝完礦泉水,對我說,明明就住這裡,用了不會有第二個人願意的方式,遊蕩玩了一圈,他非常開心。我何嘗不是?不知道下次這樣是什麼時候,可是,和我一起如此觀看與對待湘南的海,必定不會再有誰了。

 

流川的瀏海長了,分開露出額頭,左手能拿筷子和刷牙,我感冒好了。分隔兩地的時間,我在牧學長那裡,以一種被評價為從沒這麼拼命的方式作曲。流川的鋼琴,紅色的那台,交給我照顧一年,除了細心保養,也和它一起練習,當然經過持有者同意。三井學長數度邀我合練,我親身體會流川所說一趟就受益匪淺的真正含意,三井學長就連耳朵都敏銳得讓人肅然起敬。更別說裸上身掛著電吉他背帶,合身的淺色牛仔褲,黑色高筒帆布鞋,足以讓洋平只看三秒就決定,這次演出的海報,三井學長這張,就這麼拍。

只負責鋼琴和合成器,對,我是流川歸國前最後一個客座,三井學長親自邀的。流川有多受寵,他們一致認為,人選和方是,都是大隊接流川回家最好的安排。三井學長第一次看到全部的合成器,問音控老師們,台上夠擺嗎,三個人都說,如果像樂高一樣,支架往上排,把仙道學長圍起來,就夠,向我確認可否。

我說,完全沒問題,況且我不是第一個這樣擺的人。

三井學長看看一層擺三台要擺三層的合成器,再看看我,又看看流川的鋼琴,又看看我,相當滿意,問了一句「你應該沒有切分音切到走火入魔吧」,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直到世界盡頭〉學長要改成不插電版本嗎」。

小太陽則在我的服化花非常多心力,我以為是我太難搞,她解釋給我聽,第一次做造型的對象,本來就要事先多方嘗試,加上她本身也期待又緊張。

「學長條件好,什麼都駕馭得來。套句流川君說過的,有些人就是套個垃圾袋都看起來像精品。」

敲定一切合身長版的Raf Simons,如湘南的海天一色。她哼著切分音之王的曲子,歌詞卻有北七?刷具在我臉上比劃。

「是軟式globe啊。」

「原來學長也有看校園瘋神榜。剛剛有洗手嗎?有再摸別的東西嗎?」

我接過日拋隱形眼鏡和塑膠鑷子,表示手是乾淨的,一藍一金很快戴上。

「為什麼是這個配色?」    

「學長曾讓我聯想到唱約翰.藍儂世界名曲的大衛.鮑伊,不過我們今天只參考他的眼睛顏色,不做其他由他而起已成標誌的東西。不會太久,學長皮膚滿好的,也沒什麼黑眼圈。」

小太陽邊上妝邊解釋,凸顯我的輪廓,勾一點眼線就完成,開始處理頭髮。髮根有膨度,髮尾有弧度,額頭大致露出來,瀏海在顴骨附近,有幾綹故意往前散,好像在哪裡看過這造型,小太陽在噴定型液之前,要我壞笑。

「壞笑?」

「邪笑也可以。」

我照做,小太陽點點頭。

「《邪惡與瘋狂》,學長沒想錯。」

當然不會是九尾狐,金白色的瑞獸另有其人。

 

錄音帶真正交給流川,他和我一個人在人行道上,一個人在江之電的月台,隔著軌道說話,無意間重現《青之炎》電影尾聲,男主角對女主角說掰掰的站位,二宮和也在人行道,松浦亞彌在月台,各種意義上的掰掰。流川在人行道,我在月台,天氣極佳的晚霞,舉目所見全是玫瑰色,適合也應當擁抱。

「你知道溫度極高的恆星,光芒會從紅色過渡到藍色嗎?」

流川吸了一口氣,提至比平常稍高,在這種場所也能清楚聽見的音量,應該是腹式呼吸。

「我知道。」

藍色巨星有此一說,是指最厲害的爵士樂手,最自由奔放最毫不保留熱情的。所以我也知道,出自紅色的湘北的流川,過渡到藍色,意味著什麼,他接下來要做什麼,怎麼做。

「湘南的海也是藍色的。」

我現在懂了,部分事實這一招為什麼讓人咬牙,倒是都告訴我啊寶貝。你的意思是,是如此深切的存在嗎,我一天到晚在看又大部分沒看進去,你真的陪我看了的海。

「還有你。」

有列車要進站,偏偏是這個時候。我想起在無數的地方出現過的,列車離開,人已經不在的那種畫面,好像知道為什麼有人會怕,怕不見,再也抓不著,就這樣什麼都被帶走,無能為力,最怕的是沒有絲毫追回立場。列車完全停下,能從車窗望見一點點他,還在原位。如果是他,一定會這麼說:那麼一開始就別放走。

「所以,等我回家。」

他要我等他回到有我在的,有藍色的海的湘南。我們是這麼自我的兩個人,我和自己以外做過唯一的約定是轉帳,他此刻的懇切遠比我所知的一切都更炙烈。海風送來海水的香味,我的眼眶越來越燙,他的視線一瞬不離。

 

「回藤澤想住哪?」

「鎌倉才對。」

「嗯?」

「你有空房間嗎?」

「我現在好興奮啊~」

「《黑暗榮耀》看太多了,學長。」

「哈哈哈,嗯嗯。有,有空房間。」

「那,帶我回家吧。」

在他說出等他回家的一年後,他在鏡頭上,揚了揚我寄的繡球花御守。我到目前為止的人生,聽過最美好的告白,只用了他這麼幾個字。我在花季八竿子打不著的時節,回憶起一股飄逸的水氣。嘖,這男的,念大學在花店打工的經驗真不是假的,使自己更堅強、想感謝的人,分離兩地的戀人,戀人,所以宣傳照堅持配無口之花,再找我一起看遍我的確想看的有藍色的海的湘南的紫色和藍色繡球花……

 

03 大雪

流川記得今年是暖冬,雪來得晚,並沒有比較少。和租在樓上的澤北一起下樓剷雪,受了不少指導。澤北說,雖然離開日本時還是高中生,北國生存技能可是一點不少。

「要像這樣,對,不然會受傷的,閃到腰就糟了。」

澤北為流川示範,流川照做,澤北稱讚他好乖好乖,繼續忙自己的區域。

「車子裝雪鍊了嗎?」

「裝了。」

在澤北的道路救援之後,流川自己找影片照著做,挑了不遠不近的大賣場採買壓力測試,一切順利,也沒有打滑。

「適應力很好吶。」

「有嗎?」

澤北想像過流川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他長得就是一副少爺臉蛋,漂亮得不得了。不過不是《春雪》那種,也不是夏目漱石筆下的,就算太宰治吧,哪個也都不太像,流川就是流川。只是他還真忘了,單獨打理起居這回事,流川沒比他少做。

「今天真是二十四節氣的大雪啊。」

「嗯。」

東京比他們早了半天,仙道的訊息說早上只有兩度,終於把大衣拿出來穿了。

「要不要來吃點什麼?」

重度勞動過後會非常餓,還要練琴。流川嘗過一次練琴練到忘記吃飯,險些演出令和版「貓在鋼琴上昏倒了」的滋味之後,再也不敢了。是其他同學留意到怎麼他一直沒從琴房出來,還沒什麼聲響,是不是怎麼了,才救出餓過頭的他。

「前輩們寄了包裹嗎?」

「是啦,另外,火鍋這東西,一個人吃不好拿捏,也有點寂寞哈哈。」

澤北把鏟子靠在自己身上,撥兩下馬尾,四顆上排牙齒的笑法。

「我拿醬菜跟味噌過去。」

流川爽快應下。

「那我要吃手下敗將麵。」

「你有湯底材料嗎?還有蔬菜。」

「有喔這次有補給,還有能代烏龍麵,超多。下午沒課,我可以先買菜跟做滷包。你有愛用的比例對吧?我還記得喔。」

澤北眼睛亮晶晶的。流川幾乎不主動邀約這種事情,不過澤北對他很關照,用這個模式相處,他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或不便之處。澤北這個人,一旦感到「無趣」,就人間蒸發了,標準只有澤北本人知道。仙道還是喊他北澤,他說,這也算是仙道的有趣之處,仙道這個人,他又說,神情很快活,有很多很多的有趣之處喔。

「好。」

流川不是不能自己做麵條,練琴編曲之餘沒什麼多的力氣不想掙扎而已。

「學長。」

「是?」

「滷包先幫我泡冷水,一定要冷水,先出汁,煮起來比較快。然後分成,煮火鍋的湯底,麵用的高湯,各一份。」

「好。是說不一鍋到底嗎?」

「普林太高了。」

他不想痛風,澤北啊了一聲。

 

仙道告知流川,二十四節氣大雪當天早上東京只有兩度的時候,正要出門練琴,地點是流川託付給他的紅色平台鋼琴所在地。他問過他怎麼不帶鋼琴一起去波士頓,他說,這琴到了波士頓,不知道離他人到了已經多久,到他要回來的時候,又要一遭一模一樣。流川不太用這樣的詞彙,但這就是常聽到的那句「光想就頭疼」。

「我不用想這些也會頭疼。」

「頭不會破掉就好。」

「好冷淡。」

「對,我超冷淡。」

流川都知道,一旦這麼接話,後續沒完沒了,他已經分不太出來,是自己單純懶得或任由對方打蛇隨棍上又或不管對方接什麼怎麼接後續都一樣。反正是同一個人,挖再多坑,裡面只會有這麼一個跳進去的人。他的意思其實是,都把身家之一的這台鋼琴押在這了,別以為我會撇下它不管,就算只是為了它,我也會回來的。然而要真這麼講,仙道又要哈哈哈嗯嗯,次數一多有點煩。雪祈說,有的人嘴真的很硬,比頭很硬的那種人的頭還要硬。

「說的是你跟宮本。」

流川一針見血。

「啊啊。他頭硬,我嘴比他頭還硬。」

在雪祈略有寂寥的笑容裡,流川沒有再說什麼,好像這就夠了。誰不知道雪祈最喜歡宮本了,誰都知道雪祈最喜歡宮本了。就像他們都明白,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通常死了才會出名,活著就出名的,死了會比還活著的時候更出名。他們也只能在還活著的時候做一些包含不讓自己餓死冷死孤獨死的事,然後繼續下去,好讓回首來時的自己,不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地步,就能夠明白,說得更精準,承認,就算自己真的一事無成,至少並非一無所有。

流川邊想,自己是魔羯座,是不是很多摩羯座,都不見棺材不掉淚,邊燙襯衫,邊聽〈戰場上的聖誕節〉。平常怎麼聽都沒事,從小聽到大的曲子,就是今天哭了。也許是他想到仙道對此表示,水瓶座可是看到棺材都不掉淚的,也許是他就挑了去年的版本循環播放,一顆一顆眼淚掉在燙衣板和他之間的襯衫,仙道陪他挑的衣服之一。

不是見棺材也不掉淚的問題,根本沒在管那是棺材,這才是問題,還會自己躺進去,說「感覺很素喜」這種釘在裡面算了、真的會被釘在裡面的話。

他想跟仙道說,他要想一下怎麼跟仙道說,你真的失去誰的實感會在若干時間以後從生活的縫隙爬上心頭,然後你就哭了。仙道大概會跟他說,可能不用這樣爬他也哭了,他反正常常哭。不,一樣不是那個問題,也不是仙道必定成為《俘虜》傑克擔當的選擇肢。二十四節氣的大雪暖冬跟新英格蘭十三州關聯不大,仙道進琴房,藉著陪伴那台鋼琴的方式讓自己得以被陪伴的時候,不知道他會選擇哪些曲目。他想問仙道,你會和我一樣嗎?因為坂本龍一,也選擇在十二月十二日接連彈出〈末代皇帝〉和〈戰場上的聖誕節〉嗎?

去年的演奏一共四個播出時段,所以流川聽了四次。在十二月十二日清晨,任由串流播放聽著入睡時他意識到,他要失去這個在演奏的人了。

他不知道該不該這麼問仙道,我從小就喜歡他,我現在可以哭了嗎?

 

仙道拆了暖暖包。他幾乎不手腳冰冷,這麼做只在要練琴的日子,進琴房前。但凡和流川託他照顧的鋼琴見面共處的日子,他都做約會等級的打扮,反正不會有人來問他「穿這麼講究要約會嗎」這種爛問題。是啊,是約會啊,跟流川的鋼琴約會。一週大概三到四次,也有整天待在那兒的,他專心起來有可能忘記時間,也有刻意再留在那兒一會兒的用意。他知道流川的喜好,所以他常選擇在東北大地震之後才問世的〈八重之櫻〉起頭,此前多是〈能量流〉。流川問過為什麼是這首,他說,這是寫給社畜的,早在那個時期喔,長久以來勞動就是狗屎這個主題,就是社畜這麼多,才有這麼多的共鳴啊。七海建人是這幾年才出現的角色,雖然他只剩三點五。流川一聽,啊,官方帶頭消費已死去的角色的人氣等等七八個聯想一口氣竄出來,仙道看了撲搧睫毛的他一會兒,鼻尖拱拱他的臉頰,說,艾斯其實不用死呢,最近的情報,呵。流川突然不知道,該先說哪一件,是艾斯在他們的現實中距今十多年前就已經死了這是為哪樁,或者,夏油傑果然是水瓶座。

最後他只說,嗯。

就像這樣。

仙道習慣想一遍當天踏進這空間跳出第一件和流川有關的事情,再開始作業。由於現在是十二月,他把〈戰場上的聖誕節〉的順序提到最前面,很多地方是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在雕的程度;也由於那場名為《鏡》的展演,在書寫之前,他計畫把整個自己都泡進去作曲家的世界觀,情報和(面對哥吉拉的作戰時所需要的)智慧一樣是越多越多好。作曲家還活著就在進行的規劃,遺囑、遺產、遺愛,有形無形,執筆界線,耳朵先行而後挖掘的一切,封存十分私人的感受,他一個平假名都不願意寫壞。

選擇沖印時有機會出現接近去年演奏的影像色調的黑白底片,自行安排主題,在斜光大放的天候出門拍照不說,他甚至久違地練字,此前幾乎沒有人知道他還有這項技能,寫的就是那句「藝術千秋,人生朝露」。他這個人沒什麼良心,但消費死人這種事情他還真做不出來,而且相當反對。這個業界有人一直在這麼做,樂此不疲發展到迫不及待,對此他極其不耐,光明正大表示,有那人在的演出,不計類型編制,別找他寫,不只寫,任何事都別找他。能讓他說出缺德二字,真是不能再更缺德了。

他其實準備了自己的葬禮音樂,同一套清單隨著時間推進和心境起伏陸續有所調整,流川得知後只問了「要捐贈大體嗎」和「要灑在湘南的哪裡」兩件事,前者他說要,因為會有人處理,只捐臟器的話不行,後者他說再想一下。

「意外跟明天不知道哪個先到,哪個仙道,你自己講過,別拖太久。」

流川就是這樣,無視可能是迴避的說詞,除此之外要講來講,這有什麼不能講,生命確實有其重量,靈魂確實有其分量,他直白得像討論早餐吃了哪些東西。

「那我想要在那個,我跟你告白的地方,離那邊最近的海裡。」

「是告白失敗。」

「哈哈哈,嗯嗯。」

仙道已經改不掉了,在自己的事情。就像他極力撇清所有會在他腦中即使只是一閃而過的「濫情」的一切,比如第無數次反覆選擇困難是否在元旦為流川彈坂本龍一,元旦又坂本龍一,似乎太濫情了。是以他一次也沒這麼做過,現在他的糾結又加上,坂本龍一已經不在了,還要這樣做嗎,算不算消費已經不在人世的作曲家。宮城對此倒是乾脆,他說,他聽到《送行者》配樂的大提琴都會直接哭給深津看,反正不知道總共能活多久,他也想聽深津的版本。

「深津學長照做了嗎?」

「有喔,海怪本怪從善如流。拉得冷靜自持,可是音色相當溫暖,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沒在忌諱。」

宮城是內向的人,很多事情卻出乎意料坦率,或許是過早失去複數的血親的體悟,而那不應該是還身為孩子就明白的道理,對一個成人而言都太過沉重,成年後,這些都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襲來。仙道深感自己沒有立場多提,只輕輕在宮城略小的手覆上自己的。

「那是流川啊。」

「那是流川欸。」

「就因為那是流川。」

作曲家還在世就用過的藉口,現在作曲家不在了還用同一套藉口。宮城兩手插腰,嘟著本就微翹的嘴唇,仙道真愛搞這套,這是流川的鋼琴欸,宮城覺得自己該罵人了。就因為那是流川,當著他的面,如果仙道說棺材看起來挺舒服,自己躺進去,他真的會親手把棺材釘死,讓仙道只能在棺材裡說那句睡過頭。直面一切的不敢直視,直言所有的說不出口(因為很麻煩或其他種種),單刀直入過長又過多已成拖延的試探與鋪陳。

從拉赫曼尼諾夫開始,仙道總能迅速明確指出當下的流川在演奏上情感面的梳理與表達不足之處,引導他抽絲剝繭,他們還像一部香港電影拍的那樣,在鋼琴下睡在一起過。現在同一台鋼琴都押在這裡了,明明能為接下來的工作努力到這種地步,彈他們都喜歡的曲子這樣的事情,他反而一次也沒為流川做過。只是怕自己彈出來的東西沒能那麼打動流川吧,宮城先拆穿仙道,才問反正自己要到波士頓待個兩週,有沒有什麼要帶給流川的東西。

「他問我要〈戰場上的聖誕節〉,我自己的譜記,對去年十二月、二零一三、二零零九迪卡,一共三個版本。」

「你放心的話,我帶去吧。」

「那就麻煩你了,我再把印出來的副本給你。」

「說麻煩太客氣了,不過你不謄一份嗎?練字用掉整整一綑紙,相比之下寫個譜沒那麼耗時吧?」

仙道想起來,的確在和宮城對談連載的專欄寫到「最近練字很勤快,用掉整整一綑紙」一事,未透露其他資訊。他連自己的保護色都不想讓人發現那是保護色,可是以宮城的敏銳,當然能連結到他為《鏡》所做的一切準備。

宮城實在能理解,流川偶爾的無力感從何而來。副本還用得著人捎上?直接上傳雲端得了,印個屁。乾脆說為了環保要無紙化,跟左膠一樣。仙道顯然不在乎藉口有多爛,不能用了再找新的就好,可是,流川欸,還有流川的鋼琴欸。

「還真的沒有。」

「〈末代皇帝〉也一起給吧,他既然問你要,一定是要用的。」

這首的殺傷力對目前的仙道而言更強,電影結尾,尊龍飾演的溥儀,回紫禁城那場戲他已經每看必哭,又是這麼悲傷的曲子,仙道知道,只要流川摸到琴鍵,自己一定完蛋。

他完全沒辦法像看完《俘虜》時,邊掛著因為北野武純真的眼神落下的淚,邊說著好想成為大衛鮑伊擔當,好興奮啊,流川憐憫地看著他。他每天都在想當眾親吻流川之類的事,像電影裡。能讓流川震驚到昏倒的話,一定很有趣吧。流川想必不會真的昏倒,可是他好想看那樣的流川,他一個人的坂本龍一擔當。

「彎彎繞繞,不打自招。」

宮城聳聳肩,比起流川,憐憫地看著他的力道柔和許多。

 

——好好被愛著的流川,被流川好好愛著的自己

仙道自嘲地笑,他不抽菸,充電式點火器是點蠟燭用的,從家裡拿來。室內靜得就連這一響都能有迴音似的。

真不該在前一晚單獨看是枝裕和的《怪物》,得和花形見個面,不然會對法國號產生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有一處是八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的極微小的差距,速度不一樣,作曲家本人年輕時彈得比較快。腦中是也穿全黑的流川,演奏時不戴任何飾品,琴房的擴香徹底用完,仙道在入冬後改點蠟燭,他想自己大概是迪卡那版看多了。他沒有掩飾任何事情,他討厭被探詢,他逃避並非出自己身意願地剖白。向來只有流川,不費任何心思,不花任何力氣,想說什麼就說,自己過濾資訊。

事實是,摸到琴鍵的是仙道本人,也一定完蛋。他之所以喜歡全部是八分音符的去年十二月的版本,除了這最安靜、最內省、最如水般柔和之外,那是只有作曲家本人知道的事情,只有作曲家本人能告知的內情。或許是音樂使人自由的意涵,存在於演奏者與聽者之間。被觸動了什麼都太深層了,他不能不會也不願寫出來。他該如何對流川訴說?他要如何原諒彼時此時的愚蠢。襯衫是他和流川一起買的,外套穿不住,銀杏氣味悽悽慘慘戚戚,他真的很難搞,又想要自己一個人,又怕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人。暖冬的東京,第一個音符都還沒彈出,仙道已經覺得自己要哭了。


[i] Emo一詞在劍橋辭典線上版的解釋。

留言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