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 For You

01 南國的孩子

赤木也許不是我接觸過最完美的歌手,卻是我合作起來最順暢最協調的,我們也能夠理解彼此,他會把最充足的時間留給我,我會私心把最好的曲子給他。當然他自己一個人也開拓出很好的市場,培養出很理想的粉絲與藝人之間的關係,可是我知道他沒有放棄過樂團編制的想法,我也一樣。

暫時性的合作不是不行,試過很多次,反應也都不錯,然而總是少點什麼,每次一結束一項企畫,在無數的會議後,他總會悄悄地,這樣告訴我。我們想要的也不是炒冷飯,給人吃老本揮霍長期累積的紅利,那樣的感覺。他不容許自己是那樣。而我,我一直盼望的,也一直相信(為了不讓容易搖搖欲墜的這個想法徹底崩塌做過多少努力只有我自己知道),如他這般的人,能夠把某些方面相似也足夠好的人,聚集在身邊。到了那個時候,什麼歌我都能給他們,什麼歌我都想讓他們做,什麼歌我都願意讓他們做,我知道他們什麼歌都做得出來。

起先是限定團的心理準備和概念,我提了我個人入行有史以來最厚的企畫書,赤木也提了自己的,大致來說和我的方向一致,因為赤木也開口了,公司很快同意,朝特企的方向進行,開始投入各種資源,投著投著成了常態。

「只要你們真的能辦到,把人都找齊,而且搞定他們」,公司這樣交待,我請示安西老師,他向來讓我們放手去做,這次也是,只說了一句:你們很強。我不確定老師說的很強是單指赤木與我,還是我們想要完成的編制整體而言,不論是哪個,都得辦好。

首先透過彩子,聯絡宮城。他有其他的職業,但是作為樂手,雙大鼓雙踏的鼓手,那種速度與感性,可謂鳳毛麟角,並不高大的身材,完全讓人聯想不到表演的時候踩起鼓點能有多快多狠多準,一轉場又輕快地玩起打擊樂器。本以為要等上一段時間,沒想到過兩天,就收到彩子的訊息,是安排好與宮城會面的時間地點,她也會出席。

「學長好。」

宮城入座,先和我打招呼,再和彩子簡單示意,彩子微笑點頭,說,好久不見啦,遞給他菜單。

「是和赤木老大組團嗎?」

宮城單刀直入問了,他們已經認識了。別看他這個有時騷包到囂張的樣子,心思細膩得很。如果不是因為情同手足的彩子在場,他不會用這麼放心的口吻說話。而且他的打扮——彩子解釋過,良田,她是這樣喊他的,的穿著和造型,有時候是他保護自己的盔甲的一部分,所以,越放鬆的時候,他會越隨興,穿的衣服也會以柔軟的輪廓為主——十分休閒,和他表演時常見合身的皮外套(裡面不穿,坐到鼓架前就把外套脫了,裸上身開始踩踏板,毫不吝嗇地秀出肌肉的線條)、皮褲、扣環綁帶的高筒靴,全是黑的、完美的捲髮(隨著大量出汗慢慢散下來)大相逕庭。寬鬆的奶茶色T恤,捲了褲管的淺色直筒牛仔褲,帆布鞋踩後跟,頭髮散下來,撥得鬆鬆的,沒再抹什麼東西。

不知道哪來這麼多力量的小小的身體,小小的瓜子臉,圓溜溜的大眼睛,論速度是業界的前幾名。

「是的。」

我也直接回答。

「那我當然要答應啦。一直想要做個爆發力強又有雄厚主唱的團。」

他慵懶地睞我一眼,兩手交疊在後腦勺,狀似伸個懶腰,挑起一邊眉笑得玩世不恭,語氣卻很認真。老家在沖繩的他,今晚選擇的心靈之味是苦瓜炒豆腐和排骨麵。

「良田,你近半年的行程怎麼樣?」

這是彩子的提問。

「除了固定教課之外,沒有其他的合作進來,應該說我沒答應。所以沒有演出或巡迴或其他履行中的合約。要把課表給你們嗎?」

他說的是你們。彩子看我一眼,示意這關過了。

「方便的話還請給彩子與我一人一份,先謝謝你了。」

「沒什麼,只有一個條件。」

宮城嘟起嘴,伸出右手食指比一。這時食物上桌,我向他表示邊吃邊談沒關係,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木暮學長一定、務必,要把最好的、最有信心的曲子,都留給我們。」

這是告知啊。

他用轉鼓棒的方式轉筷子,一口氣說完,雙手合十,把筷子打橫在虎口,說聲「我開動了」,微微頷首,門牙咬著筷子一側尖端,完好地分開,才開始吃東西。

「還有要讓我把打擊樂器放上來。」

他吃沖繩排骨麵的順序是,喝一口湯,夾一湯匙的麵,再吃一塊肉。在他拿起島產辣椒醬的時候,我說,好。

當然了。

「我會的。」

扶了一下眼鏡,我為同桌一共三人都斟上泡盛酒。

 

 

02 黎明前最漫長的黑暗

「你不一樣了啊。」

「嘴上不饒人這點你倒是一點沒變。」

 

赤木原本沒抱任何期望,三井會來公司練團室赴約。在看到訊息的已讀不回之前,他甚至判斷會不讀不回石沉大海。兩年沒聯絡,三井有沒有換號碼,或把他的號碼設定黑名單,他都不知道。來者沒有敲門,卻馬上能確定是何人,連門沒鎖都不需要說。

反正,三井話多得很,都給他說吧。

成人世界的兩年,快得讓人幾乎沒有檢視自己的時間,像海獺們手牽手努力避免睡著時被海流漂帶往別處那樣穩住自己,和稱得上心血的事物,已經十分耗神。赤木剛憲看到三井壽的公主頭,第一個想法是,自家更年輕些鋼琴二刀流的吉他手,練團有綁沖天炮的習慣,第二個想法是,兩個吉他手頭髮都很多,很健康,第三個想法才是,三井這兩年都是這個髮型,在他自己的專輯封面,演出的宣傳印刷品,各家媒體邀約採訪與拍攝。赤木記得有一本雜誌,前後相連兩期發行的實體書,封面分別就是他和三井。三井的專訪長達一萬字,免不了被問到關於赤木的事情,赤木讀到三井的回答僅僅是:他就是那個樣子。

哪樣呢?被問到「從高處俯瞰是什麼感覺」的時候,對問題本身表示困惑的樣子嗎?如果是三井,他一定會直接說「爽啦」。

被問到細膩乾淨卻好久不見的電吉他,三井明確表示,對啊,好久沒碰了。

 

學生時代就不可開交的,足以讓「你過得好嗎」這樣的問題變得一點都沒有必要的組合。對三井而言,與赤木互動不棘手,內心深處想要的東西不一樣,所以沒有,也沒能走到一起。他不認為這有什麼好尷尬,同個公司只是同個簽約對象,不碰面很簡單。三井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帶領一個團體,而赤木更希望做的是建立一個團體。當他意識到,跟赤木共事,他就得一直看著,各式各樣的人往赤木靠近,以赤木為中心聚集起來的光景,卻不是自己,那讓他難受。

麻煩的是,這還不是最難受的。

是他知道以團體的領導者而言,赤木的特性比他完備,個性也比他適合。自己起伏太大,對於喜歡的一切都有永不放棄的執著和黏著度,可是事情不若自己期望發展的時候,他反而會逃避試圖擺脫,也就是兩年前離開赤木與木暮身邊的真正原因。

他既受不了自己不是那個期待中的領導者,也受不了居然受不了這一點的自己,最討厭的是,這一切都讓他自己變得不像他以為那個自己。原來,他不是習慣被注目,是渴求被需要,他需要他人回應自己,更需要自己能夠回應他人。

自律神經失調,收拾得一聲不響一塵不落,大概是一開始就沒有經紀人的好處。他認為,自己其中一個優點是自知之明,在投注心血的事情,如同他的喜歡,他非常自我,自我到武斷,武斷到入侵。

 

「我還不至於砸了這裡。」

三井眨眨眼,環視這裡的配置。他完全記得,他不想承認。

「你沒帶樂器。」

赤木挑起一邊眉。

「我又不知道你找我幹嘛,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要帶樂器,而且要帶哪個樂器。」

三井離團,以小提琴在業界發展,學生時期也是管絃樂團的首席。跟公司簽約、從學校畢業,三井完全沒有轉幕後的意思,倒是想過要不要另外學指揮。不愛當配角,所以他必須是,也的確是,靠獨奏的巡迴就可以活的樂手。與交響樂團合作經典的協奏曲目,或者比較流行的,像是電影配樂。他就是使的站在最前面的那一把小提琴,沒有再進任何團了。

赤木找三井來,三井真的來了,那麼至少,今天,他不打算又跟他不可開交(木暮也千叮萬囑)。如果三井真的認定,搖滾樂是小時候不懂事摸的,一開始連吵都不會跟他吵。三井會,以他本人也最討厭的「沒什麼好說的」和「隨便你」應付一切不在乎,更多時候連只是應付都懶。那種時候,他會看起來異常好說話,嘻笑鬧罵,跟誰什麼都可以,實際上沒有在聽沒有在看什麼都不會記住不會想起來。

赤木完全明白,比深諳吃軟不吃硬的弱點,是以三井最沒轍的木暮更深刻。他沒接話,只是拿過一個,看得出不是全新,但整理得很乾淨的琴盒,要三井打開。

「我彈得差遠了,但是保養琴很有把握。」

裡面是三井兩年前沒帶走的Fender Telecaster

 

「我就挑明了。你先讓我說完,然後你再,看是消化還是反駁還是打一架。最後那個不要比較好,可能會演變成單方面施暴。」

赤木愛惜地摸過琴頸,盯著三井。他不確定三井沒有迴避他看進眼睛的視線,究竟是這個習慣是真的沒變,或只是逞強。

「我不見得打輸你。」

「是不見得,但你絕不做傷手的事。」

欠拆穿,又怕被拆穿。

「我幹嘛跟自己的手過不去?而且這跟我的琴又有什麼關係?你們是有在用嗎?沒在用就處理掉。拆了還是賣掉,所得不要捐給綠色和平跟國際特赦其他你們自己看著辦。」

最後幾個字,三井咬得很重。基於情報收集與共享都很完整的性格,赤木真正的安排他其實已經推測出來了,可是他一點都不想要自己開口。

要我彈這把,你就自己講。要我彈這把,為你伴奏,我是不會自己講的。我才不要。

「昨天才換了新的絃,調過音。跟自己的琴這麼久沒見,不試試嗎?坐著彈就好。」

用了問句,赤木遞琴給三井,一邊想,如果是木暮,一定能夠面不改色說出,琴也很想你。小提琴和吉他的繭不太一樣,但全都在,赤木確定三井並非如宣稱的,兩年完全沒彈吉他。他把線材、擴大器、效果器都接好,還有他自己的麥克風。三井看了那抹霧面猩紅色,線是一樣的顏色。

赤木有專用的訂做麥克風了,而且,嘖,這顏色真適合。

「我找你是因為,你不會輸給任何人,我也不想輸給任何人,不論錄音還是演出。比起長篇大論,實際過一次更清楚。現在編制就還有那麼點不整齊,當然,若你完全沒有意願,像兩年前一樣直接走出去就可以了,不會再有任何人打擾你。」

赤木邊說邊調呼吸和面前的監聽喇叭,發聲練習在三井出現前就做完了。

「這不是廢話。」

三井翻了個白眼。

「有兩個意思,一是你指的現在只有你跟我,不過只有一把琴我也能唱,你一把琴如何使得要得自己知道,二是,宮城、櫻木、流川、木暮、我,還少一個你。」

「我看你們四個跟製作人大大是混得滿好的啊。」

「你的情況跟我們一樣,誰也沒搞砸誰,但不是誰也不需要誰。誰也沒有否定誰。你從這裡頭也不回地出去之後,木暮的曲子,都做了單雙琴的版本,有些是小提琴和鋼琴。我就說到這裡。不論答覆如何,請盡量快,總導演已經在問了。」

「演唱會?」

看這個反應,赤木想,果然,三井什麼進度都有跟上,就是人不在這裡。

「嗯。安西老師。」

沒有安西老師就沒有三井壽了,對三井來說,是這樣的存在。

在等於〈直到世界盡頭〉全曲長度的鴉雀無聲後,三井親手打開所有該打開的開關。刷下第一個和絃,赤木就認出來了。這就是三井內心深處的真實,全世界都能明白,所有焦渴的天才共有的恐懼與希望:神啊請多給我一點時間。

 

三井完全沒料到這種發展。

他們爭執過無數次,關於一首曲子該如何詮釋,能吵的全吵過,就連古典和流行的唱法這種事情。現在都不用了,赤木的歌聲,已經和兩年前完全不一樣了。曾經被指責除了音量夠大沒有其他長處,如今能讓他眼淚都衝上來,腦中警鈴大作。必須換歌,神奈川的男人們果然都太危險了,他們自己不也是。

他現在,非常後悔,中途改彈的居然是〈檸檬〉,那麼多人唱過,他終於聽哭了。

赤木跟他不一樣,在業界從來沒有得到過「天才」的評價,可是一直在一樣的道路努力,為了不要輸給任何人,不能輸給任何人,千真萬確已經是不會輸給任何人的主唱了。他再也不能視而不見,赤木就是能夠,把合適也足夠好的人都聚集到身邊,自己也始終無法拋棄,所有喜愛、依賴、嘔心瀝血的痛並快樂著。

他剖析自己是難以被說服的類型,但是,如果一件事物就是說服本身,他又何苦找自己麻煩不肯承認,比起配合一個團隊,他的割捨才真正難如登天。

「你是你,你自己決定,要不要帶著你優美的小提琴和吉他一起回來這裡。」

面對防線全面潰散的三井,赤木僅僅是遞過一整盒抽取式面紙,和一瓶常溫水。

 

 

03 秋陽

一如名字或形象,他們分別在楓葉紅得最盛的深秋、櫻吹雪的晚春,走進公司的大門。流川畢業前就與公司簽約,主動聯絡安田,加入以赤木為中心的陣容,安田迅速安排,並通知木暮與赤木一同出席、開會組織。表情和話都不多,安田一開始小心翼翼,過沒多久就弄清楚,這個一言以蔽之是天才的男孩子,有很多符合年紀的可愛之處,「條件差不多的公司之中這間離家裡最近」就簽約了,也單純到超越預期。赤木所顧慮的拒絕溝通沒有發生,他真是被三井磨得殘留陰影,然而流川不是糾結如藤蔓的複雜類型,字少了一點,但很勤快也很頻繁。流川的行為也好懂,赤木不需要像初期與宮城磨合培養信任時不斷提醒對方把話說出來。曾經有嚴重蚌殼精症狀的宮城,很快明白流川的模式:維持驚人的練習量、睡眠量、食量得以前進,只是沒掛在嘴邊。於是,宮城從不拒絕流川精密修飾曲子和樂句的邀約,對他疼惜有加。

流川愛著自己的專業,愛得很深,也非常尊重專業。對流川而言,只要這個人在音樂上真心付出和對待,不論負責什麼位置,幕前還是幕後,處理團隊中的不一定哪個環節,他都會給予絕對的認可,並且禮儀週到。自己實力好,用實力說服人就好;年紀長於他、屆樹高於他、資歷多於他的前輩,沒有一個人拿這些壓他,他整整齊齊喊學長學姊老師,接受關心與照顧,當然是就自己人而言。他是黑貓嘛,宮城分析,流川領地感很強,遇到他團挑釁,不論是不是針對自家人,他一律用更華麗的音色、更複雜的和絃、團團包圍的效果器反擊,更喜歡把反擊轉變為進擊。

進擊的黑貓一點也不怕其他強大的吉他手,滿腦子想著為團裡彈得更好。做音樂這件事,流川不用人操心的程度,是見多識廣的赤木和木暮,也難得遇到的。

 

唯獨在準備某事或某物的期間,流川極端守口如瓶。他不喜歡把過程攤開來,雖然他不如此評價他人,但他不喜歡自己像索取關注和稱讚似的要人快來看。在他的觀念裡,任何東西,要拿出來給人看的都應該是已經高度完成的。同樣的,工作上拍攝平面與影像的B cut,他會看也會留,可是不上傳到社群媒體。內容的經營維持在不失禮的帳號存活度,並未特地編排的版面,還挺整齊。

上一次巡迴結束後,他本來打算離團出國,除了安西老師,木暮是唯一知曉的人。並非流川事先找他,他也沒有直接問,是安西老師提醒,如果流川君變本加厲像不要命一樣地練鋼琴,要提醒他休息。他想不透,原本二刀流的練習量就都相當大的流川,有什麼需要這樣做的理由嗎,直到某個雷雨天,見到仙道彰,出現在流川的琴房。

            本想打招呼,但從小窗口看到裡頭進行著的,他就收回了搭上門把的手,站在原處,某種程度也起了門房的作用——總製作人在門口,誰也不會試圖闖入——聽了超過兩個小時。

            裡頭只有一架,流川專用的,河合紅色消光漆平台鋼琴,反覆傳來兩道不一樣的琴聲。仙道的音色華麗惑人,木暮又一次見識,充盈千變萬化的細膩,還十分準確。僅僅是合練,完全沒有「演」的成份,也不是大曲子。木暮知道,仙道必定也以管絃樂團指揮學長的經驗,開導稱不上撞牆,內心卻的確存在迷惘的古典搖滾二刀流學弟,打斷太可惜了。而且,這種情況下,仙道彈出來的東西,還能長這個樣子,就表示,他彈出來的東西,本來就長這個樣子。

……像在愛撫八十八個琴鍵似的,耐心誘哄著鋼琴,發出更美好的音色。不是優劣高下的問題,仙道的鋼琴聲裡,確實存在流川尚未理解於是尚未擁有的某些東西。

            那張帥臉就是通行證,仙道被流川抓來合練的時間,外送都沒少了他的。

 

  某晚,買宵夜給全部人的木暮,出於愛惜的心態,在流川的那份,放了張寫著「你也是王牌」的紙條。沒想到流川主動找他,全盤托出被安西老師打槍去美國的事情。

「老師說,仙道的鋼琴聲裡,存在著我尚未理解於是尚未擁有的東西,吉他沒有這個問題。」

微微歛眸的睫毛精,眼明手快綁起沖天炮,吸一大口珍奶。

「本來,是想變強才出國的。」

木暮微微一笑,會用變強來陳述演奏鋼琴的,只有流川了。

「不跨過這一關,事情不會有什麼改變,迷惘又容易在遠行時發酵,對精神衛生不好,所以,在弄清楚之前,就不出國了。」

別人聽這段,會鬆口氣想,流川不出國了;木暮意識到的卻是,與流川共事的時間,已經開始進入倒數計時,他也不知道還能跟流川相處多久,以流川的聰慧,釐清這個問題要不了多久。

「你知道,仙道和你,和你的鋼琴,一起待了超過兩小時那次,我就在門口,對嗎,流川。」

「知道,因為連敲門聲都沒有。」

知道是學長親自照看,所以全部告訴學長。

當天,仙道離開前提到,流川才意會過來,這麼安靜非比尋常,他太專心了。只有主唱和總製作人這兩位學長能夠徹底擋下包括櫻木的所有人,以及任何試圖窺探的視線。赤木會講上幾句,木暮只需要摘下眼鏡直視來人雙眼幾秒。

「我對自己練習和巡迴的經驗都有信心,也有特意加強體力,這些都不難……」

木暮第一次聽流川一口氣講這麼多字。果然是焦渴的天才共有的恐懼與希望,神啊請多給他一點時間。

「我本身學作曲,演奏鋼琴的能力還差你一大截,但是,分享我的看法,我還辦得到。也許就像指揮看的是總譜那樣,他不是要跟整個樂團溝通嗎?所以他有必要把自己交給樂團,進而帶領樂團,比起領導者,更接近整合的角色,要連獨奏者一起。」

  「只要你不是卡拉揚。」

流川噗地一聲笑了,還好珍奶沒有吐出來。

「吉他不會這樣,是因為彈的時候,你以團為出發點,你把琴聲給了團。縱然你的獨奏即興度相當高,時間也長,可是均衡。技術力和音色的精煉,也從來不會少了彷彿能看到有如烈焰豔紅楓葉的熱情。」

木暮真心喜歡流川傾注一切熱情的樣子。不只流川,自家每一個在職位上付出真心的人,他都喜歡的不得了。

又安靜下來,流川思考起心情不好會關起來彈拉赫曼尼諾夫這一點。單獨面對鋼琴,和練團使起電吉他或空心吉他,自己的心態有什麼根本上的差異,應該就是突破口。

「仙道那種散漫到浪漫的魔性,還有他那雙手,都是天生的,跟這些關連不大。你說,想要在演奏鋼琴這件事上『變強』,對嗎?」

  「嗯,我想變得更強。」

  「那我們試試看好嗎?以前很少這樣做,但可以增加,用鋼琴為赤木伴奏,也和三井合奏,吉他和小提琴都要;帶全團發聲練習,不只赤木、宮城、三井、櫻木,製作團隊都一起聽。然後,比較一下,要鋼琴為自己所用,和,把鋼琴聲『分出來』,的不同。我下一屆的那個樂團指揮,應該說了差不多的?」

            沒有忽略提到櫻木時流川挑了一下眉,木暮包了一個超大的生菜包肉,遞到流川嘴邊。

「那個北七只說他那屆遇過一個北澤,明明是澤北吧。」

            乖乖一口咬下食物,流川發現自己餓到爆,餓到要生氣了。木暮很了解,進入這種臉頰會呈現倉鼠狀的進食階段,知道餓,就表示流川心裡舒服多了。

 

 

04 春雷

三井說,安西老師開課多奢侈啊,他也要來聽。赤木說,那是給櫻木的基礎內容,三井說,他才不管。真的來了,下課後,飛快進了琴房,櫻木都沒來得及問他,不吃點東西嗎昏倒怎麼辦。

本以為會聽得頭暈眼花的樂理和作曲,原來這麼有趣,櫻木看只剩木暮和自己在,就這樣告訴自己眼中一派輕鬆安穩的總製作人。

            「眼鏡哥哥你想嘛,只有我不是學音樂出身的啊。我小時候的音樂課,老師講樂理又講得無聊死了,還聽到睡著,想到就怕。沒想到老爹的作曲課這麼好玩,也很有自由度。有好多想法想試試看喔,也有很多問題想問,教的人不一樣,還是有差齁。」

櫻木解釋完,主動和木暮擊了個掌。

  「能讓你改觀,真是太好了。這大概就像,吃到一種處理失敗的食材,要再能夠吃到處理成功的,才有機會克服那種陰影的感覺吧。」

            不愧是學霸,這都可以說得這麼容易讓人理解。

「說到吃的,眼鏡哥哥,我好餓了,你要跟我一起吃午餐嗎?下午還要跟大猩猩配唱,得吃飽才行。」

「好啊,我也餓了,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我想吃麻婆豆腐、青椒肉絲、煎餃、炒飯,還有魚香茄子!」

櫻木本來怕得要死的茄子,在嚐過晴子的手藝後,了解到原來這玩意好好煮了是這麼好吃的啊。是赤木教他看譜的某天,留得晚了,晴子回到家,要他一起吃飯。想起這麼回事,櫻木點了兩下頭,眼鏡哥哥剛剛的類比是真的。

從來不會大小聲,也不像赤木一樣使用愛的鐵拳,但是櫻木就是很聽木暮的。本來只是覺得他很溫和,沒什麼好怕的,可是越是這樣的類型,櫻木越沒道理跟他沒大沒小,反而沒輒。

直到赤木單獨面對三井之後,木暮對三井說的那一句「成熟點」。

小動物的直覺告訴櫻木,最惹不得的,其實是這個什麼都看在眼裡,什麼都記得,還實際上是個十項全能,也永不言棄的好男人。他比誰都溫柔,也比誰都強大。

「今天的煎餃不能選包一顆大蒜的,我們吃有蝦仁的。剛剛說的那些就夠了嗎?櫻木。」

在外送軟體上勾選品項和份數,木暮的鏡片閃過一道調皮的光。

「可是不能吃甜的吧?不是會卡喉嚨嗎?」

純真的口吻。

「嗯~你已經學會唱歌正確的發聲方式了,如果只是吃一個芒果布丁或喝一杯楊枝甘露,進錄音室前喝些水,我想不會有問題。」

一般情況下,櫻木的飯後甜點,如果是芒果布丁,可以吃到三個。他介紹給公司的影像團隊成員,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們,都說花道只要有飯吃,就能繼續努力下去。

「耶咿眼鏡哥哥最好了!」

「你乖你乖,東西大概半小時後送來喔。」

為了方便整理,櫻木剃了平頭,木暮是其中一個大為稱讚的人,因為櫻木的頭型很漂亮,有圓滾滾的後腦勺。木暮和平常提醒放飯一樣摸了摸櫻木的頭。

「那還早,可以再教我一次下午要唱的東西嗎?」

櫻木的眼睛閃閃發亮,樂譜上滿滿的筆記。

「那有什麼問題。」

木暮也跟著笑了。

 

「我說,大猩猩。」

「嘿。」

赤木已經習慣櫻木這樣叫自己。

「我本來想說,不會看五線譜我也可以彈。」

「只彈貝斯的話是這樣沒錯,你也會寫簡譜不是嗎?」

赤木喝一口蛋花湯,示意櫻木繼續說。

「嗯。」

櫻木也喝一口蛋花湯,夾一口厚厚的鮭魚。沒想到大猩猩也挺會做菜,調味還比自己精緻,應該是考慮到妹妹吧,他們感情真的非常好。櫻木比較一下,自己煮飯自己吃,還真不會想那麼多。

「在家是晴子跟我輪流準備晚餐啦。她出差你知道吧?」

公司能力最好的造型師之一,赤木晴子。在聽表演或看演唱會時,以觀眾的身分,才會提起台上那個最好的主唱,就是自己最親愛的哥哥。工作的時候從來不談。

「當然知道。不是為了處理我們的造型嗎?」

只有大猩猩跟自己在的時候,「晴子為了要好好打扮我,這麼努力,我要更帥氣才不會辜負晴子」的這種話,櫻木知道不要講比較妥當。

「你的音色是團裡跟我最協調的,還有絕對音感,不試試看很可惜啊。當然如果你不願意,也不能逼你。不過,學看五線譜,上作曲課會銜接得比較順利。你自己也有感覺吧?」

赤木是在從呼吸和發聲方式開始教櫻木的唱歌課,發現櫻木有絕對音感的。那天櫻木問了一句:這個除濕機馬達的音高是La對吧?團裡唯一的非科班,出人意料地來到公司,彈好玩的貝斯,只會看四絃譜,卻有出色的節奏感,和生來該吃這行飯得天獨厚的大手。赤木判斷,可以把自己學會的東西一點一點教給櫻木,可是如果櫻木沒這個意思,他也不會強求。櫻木倒是,一開始明顯想讓晴子更注意到自己,然而隨著時間,漸漸找到自己的

樂趣,越來越專心投入,到了流川也主動不著痕跡給予協助的程度。

櫻木並不總是吵嚷打鬧,人未到聲先到,話講得很滿,赤木看在眼裡。雖然幾乎沒提過真正關於自己的事,那些私領域的,但有時候,櫻木會流露出一種,不知道要去哪裡、能去哪裡,的神情。櫻木每次那樣,赤木就想,至少要能讓他有處可去、有處可回。他跟他拌嘴,卻從未拒絕他蹭飯,甚至主動留他一起吃飯;他嚴肅地告訴他注意心態、不可以養成壞習慣,卻不曾挑剔他的任何努力。

褪去虛張聲勢的張牙舞爪,櫻木相當單純,單純到,大隊都要去巡迴了,還有辦法照慣例來赤木家裡,跟沒事一樣。已經從學看譜進展到單獨讀譜,課照上,琴照練,吃飯、健身、睡覺。傍晚,三井重訓完,滿身大汗問他,都不會緊張嗎,櫻木為三井打開易開罐寶礦力,坦白告訴他,會啊,可是,只會緊張也沒用,咪醬能懂的吧。

「大猩猩,你的意思是,有一天我也可以寫歌來唱嗎?」

「嗯。到了那個時候,你可以寫來自己唱,或寫給你希望來唱這首歌的任何人。」

櫻木學習能力很好,沒準巡迴途中就可以嘗試了。

「也試試看編曲,從節奏開始,怎麼樣?巡迴期間,設備不像在公司這麼多,但基本混音和錄音都有辦法。軟硬體不熟,也可以問石井、桑田、佐佐岡,請他們帶你。」

「他們會一起去嗎?」

有時不得不屈服於同年齡的櫻木的大嗓門,支持著團體的努力卻不輸任何人的三位技師,玩在一起也能玩得很好,比如必須先拜骰子碼頭的龍與地下城。

「當然,別忘了他們就是PA老師。」

「對齁!」

 

「你就像春雷一樣。」

總導演摸摸鬍子。

「嗯?」

貝斯手等著老爹接著對自己說。

「春雷響,萬物甦醒,指的是驚蟄。春天是生命力的季節,你的加入,為大隊帶來活力和勇氣,生機勃勃。你知道穀雨這個詞嗎?櫻木君。」

一如以往,安西老師循循善誘。

「穀雨?稻米的穀,雨水的雨嗎?」

「是的。剛好是今天呢,和驚蟄一樣都是二十四節氣之一。意思是,秧苗需要水,春天有足夠的雨水,進入夏天,稻子曬飽太陽長得好,到了秋天,才能結出飽滿的穗實。這樣你懂嗎?櫻木君。」

「春天的雷雨,橙花和新茶的香氣,夏天的海風,秋天的暖陽,冬天的針葉樹,你們是如同季節感和儀式感打動人的存在,你們都做得很好。」

今天是全國巡迴的出發日,和櫻木第一次見到赤木那天一樣,打了春雷。

「花道很棒啊。」

宮城右手握拳,輕輕碰一下櫻木用力裝作若無其事的砰砰跳的心口。三井沒說什麼,捏捏櫻木的後頸,櫻木有點靦腆,衝他一笑。

「聽得懂嗎?這麼難的日文。」

不知道流川是忘了拿下洗臉髮帶,或故意當髮箍用,長長的瀏海該修剪了。不過櫻木才不管這個,用異於常人的反射速度回嗆「你才不懂你全家都不懂」。三井在吵起來前就把人架開,還在開會,還有尊重一下安西老師啊。

赤木和木暮都沒說什麼,看著這一切,一人想著,櫻木也進了錄音室,真不錯,另一人想著,櫻木也要加入編曲了,真期待。他們是最明白這一切的人,安西老師為櫻木花那麼多時間,是有道理的;櫻木的努力,果真沒有背叛他,他們也一樣。

赤木指導櫻木如此投入,除了櫻木夠上進,上進才有得教之外,他真的很像幾年前的自己。

「其實你知道你們最像的地方是什麼嗎?你們都討厭輸。你先是不能輸,才想著要贏,櫻木是想要贏,所以怎麼能輸呢。」

            三井移動到赤木的另一側,笑得淺淺的,看一眼自己的一大堆行李。

「那流川呢?」

「他最直接,討厭輸,不可以輸,不會輸,當然要贏啊,這只能贏了。」

再看一眼流川只相當於自己三分之一量的行李。

「櫻木是少年心和少女心的兩種極端啦,看事情。跟宮城與生俱來細膩又充沛的感性不一樣,雙踏這麼快這麼鞭的一撈一把,但還要這麼性感,不簡單欸,你們倆挺有眼光的。」

木暮一聽,嘴上不怎麼饒人的三井,真要稱讚人,也是挺會的,嘖嘖。

「嗯啊,人家也不像你彈一彈還得坐下來。」

赤木喝了一口常溫水。

「鼓手本來就坐著好ㄇ?是說你不准調侃我的自律神經,想試試拉琴的臂力嗎?」

木暮心想,這沒什麼,反正流川都會記得搬椅子來,說,學長請坐。倒是上台前三井容易跑廁所這一點,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變化。

「不用了,你留著拉琴就好。」

  面上不顯,赤木心想,想嚇我,還早十年呢。

 

大隊分批出發,以潮崎和角田為首的燈光和場地組已經到達第一場的場地和工班老師們一起做準備了,彩子帶領的公關團隊隨後跟上。經紀人、總製作人、總導演和五名團員同行,造型師們都在另一台小巴。水戶洋平、野間忠一郎、高宮望、大楠雄二組成的影像團隊,從他們的工作室出發會合。在大巴上,櫻木選了靠窗的位置,其他人補眠的補眠,看譜的看譜,看稿的看稿,打遊戲的打遊戲,他安安靜靜看窗外往後方掠過的景物,回想和晴子第一次見面的情況,也是櫻花紛飛時節。

她因為他一頭鮮豔的紅髮,端正的臉,詢問能否街拍,以及他是不是有和一位名叫水戶洋平的攝影師,合作過一組在鎌倉七里之濱拍的照片,冬天,黑白底片沖洗,她非常喜歡那組照片。

「如果我記錯了,請原諒我。啊,還沒自我介紹,真是的,敝姓赤木。我是造型師,看到很有存在感和生命力的東西就會忍不住問能不能拍照,嘿嘿,是我的職業病。」

只有櫻木自己知道,他同意讓晴子拍照,除了這番話,除了晴子真的看過也記得洋平拍的自己,還有,晴子的語氣、表情,都那麼耀眼,耀眼得把吹雪的櫻花都比下去。他不知道原來自己能讓誰露出這樣的表情,他突然好想試試看,自己有沒有辦法,再讓誰,又露出這樣的表情。

晴子拍得差不多之後,表示還有事想請教。

「請問,」

「你喜歡搖滾樂嗎?」

 

 

05 木漏日

都是我肅然起敬的學長,一位歌聲裡有撼動人心的力量,一位總是能做出做出最適合歌者或演奏者的曲子。

花了時間和力氣的人,其實已經沒有時間和力氣,說明或解釋自己做了什麼怎麼做,他們給出來的就是了。兩位都是這樣。和他們相處的過程中,我還了解到,他們所擁有深而廣的各種知識,足以讓他們在世上任何一個角落存活。不是有一類人,不論從事什麼行業都能夠成功嗎?他們只是選擇了音樂這條路。

這是一個很窄,卻又很寬的圈子。裡面有很多人,一開始都很多人,留到最後的,又能以此揚名立萬的,少之又少。這個行業需要大量的資源支撐,投進來的資源,相對來說其實在哪裡都不夠,大家都知道。要先生活才行,太過脫節於現實的理想,不是藏起來,就是第一個被淘汰。

進這行的第一件事:認清現實。

在這條路上有太多想做的事情,如果要做我想做的事情,得先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讓誰也沒辦法說我什麼。任何人都可以不喜歡,我不喜歡的東西也很多,但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這就是我一直以來努力的方向。我必須要贏,贏了都還會有人指指點點,更何況根本沒有贏呢?

是他們讓我看到了除此之外也能到達我想去的地方的路。

我聽過很多打動人心的歌聲,赤木學長不是第一位,但他是極少數,我真的非常想要和他合作的歌手。我想為他伴奏,我想和他一起做音樂,甚至想寫曲子問他願不願意填詞,這些事情後來我都做了,我們都完成了。

他給我很高的自由度,行使樂器和編排,有些歌的編制只有學長的歌聲和我的鋼琴。這是我最喜歡的方式,我認為他的歌聲只要最簡單的編制就夠了,他的歌聲可以把配器中好的部分都聚集在一起又凸顯出來。有些曲子先做好,再加上主唱,協調順暢就完成,可是赤木學長有辦法再提升一首曲子。為了強調他的唱功,我會寫很難的樂句。這是一種奢侈,當你有這樣的主唱,你想寫多難的歌都可以,他會唱好的,他當然能唱好。

然而學長不是一開始就是這樣的。

念書時和我同屆的PA老師們都很訝異,學長到底經歷過什麼。三井學長說,赤木學長在唱歌這件事上曾經被嫌得要死,壓力非常大,他有過,身邊做團的人都對他說,你唱歌就只有音量大這個優點而已,幹嘛一直問怎麼唱比較好,怎麼唱也不會比較好啊,的時期。還有更過分的,像是,你以為只有自己才是正確的嗎,搖滾樂這個夢想很煩欸。

「講這樣的人自己才很煩,單方面嘲笑赤木人,又沒有根據。」

桑田有著圓點構成的五官的臉都皺起來了。

「我覺得這個夢想很好,超好,不然我現在就不會在這裡了。」

石井唰地站起來又坐下來。

「跟正不正確無關,就算,如果,這個人能力很好,有必要這樣講嗎?」

佐佐岡也不以為然。

「他一定不怎麼樣。」

沒走這行不會怎樣,但此類人必吹噓曾走這條路,還多麼地如此這般。

「那是個比赤木、木暮,還有我,都再高一屆的前輩,前前輩啦。話很多,愛穿帽T,沒有紀律觀念,沒有團隊精神,卻很喜歡像這樣拿屆數壓人。日本社會之所以變成這樣的其中一種毒瘤。」

三井學長把珍奶分給大家,坐下時換了一邊蹺腳。他沒有很愛喝這樣的飲料,可是待晚了他都會點給我們。被三井學長說話很多那是真的話太多了。

「不是成為了老害,就是在成為老害的路上。」

石井推了一下眼鏡。

「我有兩年的時間不在他們身邊,沒資格說什麼。赤木他,不論周圍的人怎麼評價,他沒有一天不認真,就是你們知道的那樣。可是承受這麼多惡意,我不認為他能完全無動於衷,誰能?他也是人。」

學長一定有默默關心,他不會承認的,我們,也就不拆穿了。

他現在的神情給我一種告解懺悔的感覺,這些話,他在另外兩位的面前,一定說不出口。或許也不用說了,他的歸來,他們的關係,早就超越這些了。三井學長是深諳道歉的真諦的人,他低下高傲的頭顱,在這麼多人面前,意味著什麼,我們又怎能不明白。他做好了所有被處罰的心理建設,比誰都清楚道歉不是為了要人接受、沒有人有義務接受,的一種行為,然後他就都知道了,從來沒有人拒他於門外。

他會不要命地做任何能夠補上出於他本人選擇留下的空白的事情,正是他比誰都了解赤木學長和木暮學長的付出。

「還好他身邊一直有木暮,還有晴子。他跟木暮是不可多得的知己和夥伴,晴子則是真心向著哥哥,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哥哥的夢想。」

「老實說,我為他伴奏,為自己的出發點反而更多點。」

學長聳聳肩,挑起一邊眉,接近壞笑,語氣卻很溫柔。

「你們看過嗎?籃球賽,選手罰球,罰進了,有時候,附近本來準備搶籃板的隊友,會通通聚過來擊掌碰拳拍肩揉頭髮的場面。」

石井點頭如搗蒜,桑田用手比了一下投籃的正確手勢,佐佐岡一邊一個攬著他們。

搖滾樂團以主唱同時擔任隊長的情況不是最多的,也不斷有人對此提出質疑,已經站在最中間了,還要把話語權也抓在手上嗎?別人家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們,沒有話語權集中在單獨一個人身上這種事。公關團隊也很優秀,根本不需要擔心這些。有的沒的枝微末節的事情,如果你不紅,有人拿來寫新聞,還會要你道謝;如果你紅,要嘛就是你真的很紅什麼廢文都要帶一下你這個關鍵字,要嘛就是見不得你好。相反地,牆倒眾人推的事情,永遠都不嫌多。

「就是這種感覺。赤木就相當於那位在罰球線上能把隊友聚過來的選手。」

            而赤木學長是一磚一瓦築起以他為名的這道牆的。

 

「那木暮學長呢?」

「我原先以為他會是第一個離開這個的。他擁有不只一種選擇,他擅長不只一件事情,他根本不需要走這麼一條充滿荊棘而花朵少的可憐的天堂路。」

弄不好會提前看到天堂的路,更有可能通往地獄。

「他能夠從事不只一種職業。把製作音樂放在單純興趣愛好的位置,生活一樣可以維持得很好,也不需要奔波。」

巡迴的確累人,所以我們才會一律被要求改善並維持體能。木暮學長雖然不上台,可是他也有在健身。準備專輯跟演唱會都免不了熬夜,他忙起來比我們還天昏地暗,巡迴又是緊湊的行程,所以他做的強度跟我們五個要上台的一樣。

「學長的意思是,木暮學長大可以從事其他的,世人眼中所謂的好工作,對嗎?」

我重新調整洗臉髮帶,有點溜下來。今天是吉翁軍,三井學長有意識不要看著我超過五秒,一般的還好,二次元周邊商品他都會乾脆地被逗笑。

「對,師字輩之類。他還有一些沒怎麼提過的證照,都是陸陸續續考的。」

  有一部很多很多槍的電影,木暮學長大概符合電影裡實際上管理與推薦軍火的侍酒師。

「他的版權收入很好是事實,行程從來是滿的,很多很紅的歌手很想跟他合作,邀他的歌等等的,要排隊。他不常拒絕,然而遇到有些他無論如何不願意合作的對象,他會以一種,並不激烈,卻十分明確的方式,告訴對方,他不幹。」

三井學長說,自己表達就非常之激烈,嗯,我們都知道。

「我們幾個真的湊在一起之前,赤木基本上是獨唱,也發過專輯,業界給的評價也不錯,可是最常看到的一般人反應都是『他為什麼沒有很紅呢』這種微妙的內容。」

「或許最契合的人還沒到來嗎?」

桑田眨了眨圓滾滾的大眼睛,他頭靠在佐佐岡肩上,兩個人好像都要哭了。

「你們那時候都還沒進公司。可是還沒進公司應該也聽過他唱歌了?」

三井學長把面紙放在桑田和佐佐岡中間,桑田先抽了一張擤鼻涕。

「我聽過。而且公司離我家很近。」

我舉手作答。

「那你一來就是拿到木暮寫給赤木的歌。」

「是。」

「感覺怎麼樣?」

「別擔心,有我在,大家加油,盡情發揮。大概這樣。」

木暮學長的曲子則是給了所有參與製作過程的人最足夠的空間發揮,他負責調整到應該有的平衡。他從來不會要我們收斂,狀況好就上,效果好就保留。或者他只是提出一個主題或概念,讓我們建立起曲子的樣貌。

「木暮最初也是獨唱歌手喔。」

就這麼一句話,三井學長道盡了木暮學長承受的一切。

「欸?」

我們四個加起來很大聲。

石井又唰地一聲站起來了,這次看了一下周圍沒人,才又坐下。桑田和佐佐岡驚訝到縮回淚水,原來我依稀的印象沒有錯,我有看過木暮學長的專輯,就一次,文宣是整張專輯由他獨力創作與製作完成,並且自己演唱。

「嗯。配唱的時候有聽過他唱歌吧?」

「我天,那我還問學長什麼唱歌這麼好聽怎麼沒有走幕前,我好可恥。」

佐佐岡也開始擤鼻涕。

他腦子很好,懂得如何把事做好,也真的會把事做好,所以他能做任何事,過任何他想要過的生活。他所有的樣貌都如絲綢優雅滑順,可是絲是一種很強韌的纖維。他知道自己的界限,他見過沒有界限的人,他觸碰到了那樣的人所知的,沒有界限的世界。見過那樣的世界,如何能輕易甘於淡而無味?而對於喜歡的事情,他沒有那麼容易放棄。

木暮公延,本來就是不輕言放棄的好男人。

「找找他的聲音雲吧,他還有在唱歌給大家聽,只是不以自己作為歌手的名義發片。」

試唱帶都是木暮學長親自錄的,經過我手的我都有留下。

「他說,他唱歌跟演奏的天花板,就是那樣,我是覺得沒有那麼不行,可是當你身邊都是一些,比方說牧紳一、藤真健司這種等級的樂團首席,還沒畢業就能開獨奏會,諸星大這種天生有迷人特質就該是明星的,還長得很帥,或者深津一成,這個你們都見過吧,比指揮還像指揮的大提琴手,你真的會逼自己去想,有什麼我做來絕對不會輸給這些人的東西。」

「他有,他是最能夠和樂團溝通的指揮,因為他永遠不放棄和任何一部、任何一句、甚至任何一個切分音、休止符好好協調的機會。他絕對信任整個樂團,還有他面對樂團時,在左手邊的小提琴手、鋼琴手。」

「就像他信任我們。」

            三井學長邊說邊對我笑,對,我知道,我也曾經是那個鋼琴手。我現在仍然是。

            他就是那個小提琴手,修長的手指,音色溫柔纏綿,有木漏日躍動的光點。

「製作人和樂手、歌手之間的信賴感不夠,是做不出這些東西的。他一直沒有離開,就是因為在等,像你們這樣的人吧。」

「學長呢?」

「你們應該沒忘了他以前怎麼說我的?成熟點,不要明明半途而廢還在那邊癡人說夢什麼要全國巡迴進軍海外的。」

背這麼熟,學長一定覺得被罵得很痛又無法反駁。

「完備的團體關係之中,一定有至少一個人是『如果沒有,這個群體就散了』的存在。以我們的情況來說,就是木暮。」

「三井學長,我反而覺得,木暮學長就是對你很有期待,也比誰都相信又著迷你擁有的才華,當時才會發那麼大脾氣的。」

桑田說出了大部分人顧慮三井學長的臉皮會因為過度刺激而泛紅疼痛所以避免主動提到的事實。三井學長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每次這樣做,下巴的疤就會跟著動。

「還不算太遲。」

宮城學長和三井學長之間也是,疤都留了,不能只停在原處,我也是。

「嗯?」

「人都到齊了,也都還在,就不算太遲。」

如果世間所有的相遇真的都是久別重逢,那我們之間可遇不可求的相見,也就不需要恨晚了。我們就是一群問題兒童,當中總要有一兩個正常人,或者說常識人,把人拉回來的。

「真的是太好了,你們來了,他們兩個也真的,誰都沒有放棄,走到了現在。」

三井學長不知道為什麼,說話就說話,還拋媚眼。

他也一樣,終究沒辦法放棄他所深愛的、深愛著什麼的自己;誰也都沒有放棄他。

 

「赤木。」

「嗯?」

「我們,真的要去全國巡迴了吧?」

「是啊,全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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