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 For Me

01How High The Moon

偶爾會來幫忙,在牧學長沒有巡演,開店的日子。他堅持照店內的兼職標準給我薪水,我說,能給我一個寫稿的座位,借我冰箱讓我能放釣來的魚,這樣就夠了。他不讓任何人做白工,任何人都不該做白工,連同我的要求,在我接受員購價和伙食(後者尤其是明智的選擇)之後,他才答應讓我在這裡兼差。

這裡環境好,看海放空到擋不住烈日的時候有地方歇著,有得聽音樂和故事之餘,我還能提供一點產值,最起碼我考過咖啡師執照,它也還有效,能進吧台實做。來這裡的人也好,是以在這裡寫和訪的稿子,每一份都幾乎未改動即刊出。牧學長何許人也,根本知道我的目的不在打工,不過再要好相熟,牧學長也絕不做違背原則的事。他本人為人的底線是,有債必還,有仇必報,但我覺得,他的個性比起大部分沒什麼良心的蘭尼斯特好上太多太多了。

人在湘南的早上,牧學長必定先去衝浪,接著練琴,營業日下午開店。咖啡酒吧的型態,在海濱一帶是相對少見的深色木質主體裝潢,更像千代田區大樓轉彎巷子深處會有的,店主穿西裝打領結在吧台煮咖啡,有金屬把手的耐熱玻璃杯具的很時髦的店家。鎌倉的飲食店鋪室內設計大致分成混搭度假風、古民家改建、洋館、五六零年代美式、連鎖店。他這間的風格我在鶴岡八幡宮前面那條路上有見過一家,在地下室。

有些小的擺設是用漂流木改的,動物上面還有動物,我也做了幾個。一般用串流和3C播音樂,不忙的時候牧學長會親自放黑膠唱片,都是他本人的收藏,輪著帶來店裡,整體氛圍讓人一進門就放鬆下來了。和帥又強勢的面容給人的印象不同,他舉手投足不疾不徐,斯文優雅,用虹吸壺煮咖啡泡紅茶的樣子好看極了。

牧學長本人也是個時髦精。

 

我聽赤木學長親口說過,太療癒了,在這裡會忘記時間。他塗塗改改,牧學長會為他送上蜂蜜水;他和木暮學長一起塗塗改改,我會準備三明治和新鮮果汁。那代表很快會有新的好音樂來到世上,在他們打下堅實的基礎之上,是森羅萬象的華麗與毫不保留的熱情。

宮城也常單獨來,次數多了,和牧學長什麼都聊。他酒量好,牧學長會開一些珍藏的烈酒。作為回禮,宮城分享了一些私房菜的做法,店裡的島辣椒泡盛是他的團巡迴到沖繩,他個人準備的凱旋紀念品。那一場的官方限定周邊是和當地店家聯名的沖繩排骨快煮麵。

「我曾經很怕回到沖繩,那裡有太多我的眼淚了。」

「現在呢?」

「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不怕了。這個團做著做著,就產生了,有兩個主場真是不錯的想法。任何巡迴都不一定會到成員家鄉,可是我有兩個欸,而且每次公司都會排進行程,多好。」

想必宮城做這個團非常快樂,也有足夠的歸屬感。這是個讓聽的人由衷開心並送上祝福的故事,訪綱沒有這題,但不寫進文章裡太可惜了,我甚至拍了他輕啜泡盛的照片。他的髮型完美,川久保玲的白衫黑褲,黑色高筒帆布鞋。他也許盡力裝作若無其事,為了撲通撲通的心跳,但他全程沒有藏起右手。

採訪結束時,他用右手拿酒,和我碰杯。

「辛苦了。」

「你才是,謝謝你每次都文情並茂。」

哎,我這人沒什麼良心,真心倒還有幾分。

 

櫻木會來吃蛋糕,每次進門就先挑蛋糕,都吃三種。有一天,他講了一個海水退了的故事。

「來我們這邊的,對方的工作人員,顯然只被當成跑腿傳話的。消息傳遞不明不白,跟我們差不多不知道,內部一定問題很大。」

上層朱門酒肉臭,下層路有凍死骨。

「主事者講得很好聽,可是朝令夕改。我們不問費用,他們就不提,最後社團表演拉贊助都比他們好。」

「費用?」

「演出,還有版權。後者尤其有問題。」

「那我大概知道使的是什麼伎倆了。」

圈子已經很小,愛搞金字塔結構的卻不在少數,然而該做的不做,又想營造奇貨可居,那就是蠢。

還怕人知道。

和流川會面,只聽他提到,邀演出的主辦單位換場地卻不通知。我問怎麼回事,他說就這麼剛好,看個電影就有人在旁邊全部講了讓他聽見了。沒認出他也神奇,他說那天露額頭綁小馬尾戴膠框眼鏡,長得跟平常不一樣。

——本來只是不爽被迫手動4DX,看電影外溢到別人位置的都是雷包。可我一聽,內容都有印象,兜起來了個十有八九,真該錄音,嘖。

「被蒙在鼓裡的所謂食物鏈的底層,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幫兇。不過上層還是一樣啊,覺得自己是掌握話語生殺大權的大大。」

「他們有來拜託眼鏡哥哥不要公開是誰想辦活動還凹無償創作。」

櫻木嚴肅到,蛋糕還沒吃完,冰咖啡牛奶的吸管已經咬扁了。

「大叔你知道他們多誇張嗎?」

            位置在吧台,牧學長沒在忙,也過來聽,彎身靠在吧台,單手支著下顎。

「不是付不出來欸,完全不是欸。可是沒有證據,無法確定到底裝死還真死,只能說包括換場地不通知在內的目的都太明顯了。」

            像流川在巡迴途中被扔上台的東西打傷那次一樣,沒有證據那個人是故意的,可是用這樣的方式能讓台上的人掛彩,演出暫停,沒人會相信這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需要做到這個程度嗎?三井學長想必會說,死一死好了乾脆點。

櫻木說,對方求木暮學長高抬貴手,不要公開是誰,不要造成他們不便。

不便和便利的界線在這種時候很微妙,很多只是假借不要造成他人不便的名義包裝為要他人給自己方便。

「眼鏡哥哥對那些人說,如果做不到專業,至少學著尊重其他人的專業。

看公關團隊後續怎麼處理,術業有專攻,站不住腳的是對方。我能想像三井學長不以為然:賤人就是矯情,宮城一臉不屑:當婊子又想立牌坊,赤木學長一本正經咒一句渾蛋,流川冷淡的招牌回應:北七(而且不是罵我)。

「那天除了大猩猩和眼鏡哥哥,我們都守在門外聽著,不過大猩猩都沒講話,他好像只是鎮著場子,讓眼鏡哥哥曉以大義。」

「木暮學長溫文儒雅,光憑外表會被當軟柿子吧。」

「嗯啊,可是這些人要到這遭才知道,他才是最惹不起的。」

櫻木完整轉述了木暮學長的原話:我沒有辦法阻止別人來賤價我,但是我有權利拒絕讓人賤價我。一切圖文影音,有形無形的智慧財產,沒人可以拿這些踐踏人、勒索人、綁架人,不成還想封口,那是不可能的。

「眼鏡哥哥還有跟我們說,他嚴詞拒絕對方,就是不願讓他們賤價,用這種方式貶低我們。他說,他不會說這些人很壞,但他不相信這些人真的對此一無所知。我也覺得豪洨,世上哪有惡意是一無所知的。」

「對方有這麼好打發嗎?」

「沒有。但是,眼鏡哥哥開了大招。」

櫻木調整了坐姿。

「他說,請回。」

木暮學長,請受我一拜。

然後是一連串不吐不快:迴力鏢會打到自己、大概還覺得很做自己吧,看這態度,說真的,要這樣搞,還怕人知道嗎、最好不是故意的、又壞又笨、先學著當個人,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父母、要我陪演我才不幹,誰那麼閒。

「那時沒怎麼聽到狐狸聲音,以為他又睡著了,根本全程都醒著,說他也不幹。」

            是我的話,我會收集證據,跟法務開會,如果構成訴訟的要件,大家就法庭見。絕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知道這些不可以,才想要堵人的嘴。至於對說詞、刪資料、鎖帳號,想必不在話下,不過,如今可是能截圖備份的時代啊。凹別人來成就自己,不愧是成功的社會人士,想必身邊的人也很寬容。

「櫻木呀。」

「努?」

「這些可以寫嗎?」

「你想寫嗎?你寫了我也不會放棄打倒你喔?最多晚兩天喔?」

他就是這點最好。

「我是想,這種非同小可的事情,又有很多原則在裡頭,讓多點人知道好,要經過說故事的你本人同意。」

我非常確定我的微笑有到達眼底,我是發自內心在笑的。欺騙乃有意為之,有問題的是佔人便宜的人,不是被佔了便宜的任何人,跟強姦一樣。

「我不介意,條件是不能傷到我們這邊任何人。我看得出你對狐狸的心思,但在這種事情上我願意相信你。」

「不要臉的人,不用給他們臉。」

牧學長很帥,都是臉。

「好!大叔!我知道了!仙道!你想寫就寫吧!偷偷跟你說,狐狸的反應很激烈,跟平常一樣表情,補了一句下地獄吧。」

他領地觀念很強的,櫻木呀,在你不知不覺中,流川也保護著你喔。

 

流川也會來,通常是肚子餓又不想等外送的時候,或抓著我合練出來透氣的空檔。他老把「我要打敗你」掛在嘴邊,其實這句還在學校就聽多各式各樣的人對我放話了,左耳進右耳出,再者邏輯上樂團指揮不是用來打敗的。只有他讓我感興趣,他指的是鋼琴,而他越挫越勇。他討厭輸,不會輸,那就只能贏,可是他也不怕贏不了,他只是在某個時間之前,不管佔上風或者被輾壓,都用同一種方法應對。不是拒絕溝通,只是溝通完依然用一樣的方法呈現,然而那些內容一點也沒有不好。我指過他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可愛的學弟當時卡關,我約了他看以拉赫曼尼諾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貫穿全作的《鋼琴師》,他深受震撼,我和每次看的時候一樣淚流不止。

可能因為我是公認的怪人?我不需要,也懶於解釋。他從來不問這些,只探求他需要知道的。

在他把紫蘇吻仔魚義大利麵捲得漂漂亮亮,乾乾淨淨吃掉的時候,問過我,有沒有遇過比我更厲害的。本來我想反問,是哪一方面,最後我卻只說,同一屆有個北澤。應該是姓北澤吧?他的眼神都冒出火了,跟他的平台鋼琴一樣。吉米罕醉克斯會在吉他點火,流川甚至不用這樣做,他在面對自己的鋼琴和吉他的時候,就是煙火焰火與豔火,燃燒的太陽。

太陽閃焰。

這本來不是我的作風,本能地感到危險。可是和他合練很愉快,原因如上。我跟他的關係只到這裡,所以反而沒有任何顧慮,也不需要保留。他在追趕我,我在享受他的追趕;他在向我競爭,我兢爭著他與我競爭的樂趣。出自截然不同的目的,我們做的是同一件事,沒有絲毫違和或怪異。他視為競技,我出於遊記,全力以赴,畢竟八十八個琴鍵和日子一樣有來有往,我們有得是辦法讓世界安靜激烈且深邃。

要怎麼要燃燒已經燃燒著的太陽?進入太陽,進而燃燒太陽。將自己完全投入給太陽,燃燒殆盡。

真是。

我想他都在看眼裡。他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能看得太深,因為他的單純到強硬,人無所遁形。那是一種接近心虛的滿足,他依然不問,我想知道究竟對他而言,這是不以為侮,或是不以為意;到底只是對出自我手的任何音樂及與之相關的內容有興趣,還是對我本人,也。

「你哪來的時間採訪寫稿又在這邊打工。」

有時還要出差,這是好的斜槓的意思對吧?

「聽故事和說故事永遠都有時間,是說流川君這是在稱讚我?」

「並沒有。」

他是會先問炸雞塊要不要擠檸檬的類型,我喜歡檸檬,每次都說好。在牧學長這兒自肥做的檸檬蛋糕,糖霜必入大量果汁。

「這次巡迴,我們想請你,做完整的書寫。但要看你的行程。」

他打開一瓶冰過的三井之壽,斟給我;他還要騎車,所以他喝的是我調的檸檬漾。

「已經到了要跟媒體溝通的時候了對嗎?」

還派了最強的說客過來。

「是。以團隊的名義,邀你合作。」

「我需要準備什麼?」

「以你同意合作的前提,酬勞單獨計算。交通住宿伙食由大隊負責,通行證和採訪證也是。如果期間你已另有行程,會議時先行告知安排,不在場只要確保聯絡得上,再行會合即可。彩子學姊也會和你協調。合約有保密協定和分潤。」

「條件真好。」

「我們請得起你。」

這年頭能凹就凹的太多了,還有稿費扣掉車馬費的,笑死。啊不過不同單位車馬費當然要分開,一個甲方凹另一個甲方這種事情還是不能發生,我不做砸自己招牌的事,卻永遠不低估甲方可以難看到什麼地步。

這一大家子倒是早已知曉的誠實痛快。他清楚明確和我談,我光明正大回應他,得和牧學長說明,有段時間沒辦法來,出差天數相當多呢。

撸貓要懂節制,公私必須分明。截至目前為止,我跟他的關係,只到這裡。

 

 

02 Metamorphosis

我不確定究竟是城市或場地的風氣流行投擲的活動,也不知道這樣做的人是不是慣犯,我只看到他在被架出去之前明顯想故技重施。

樂手因此負傷,有人叫好,還不少。

流川是自己護著受傷的左眼走回後台的,櫻木在他暫離一段時間沒回來後往後台衝,演出至此中斷。赤木學長手握猩紅色麥克風,直接對台下講,請保全把人架走,終生不許此人再進我們場子,我在安田的許可下,知會彩子,從我們在的地方也往後台衝,起跑前我看了三井學長,他保持高度警覺,守著流川和櫻木和自己的,所有還在台上的樂器,牙根咬得很緊,雙手環胸。宮城當場折斷鼓棒,往旁邊空曠位置一拋,裸著上身從位子走下來,單手插腰三七步站在赤木學長身旁,口型明顯是髒話,赤木學長一點阻止他的意思也沒有。

我現在和櫻木、木暮學長在後台,醫療團隊為流川檢查,他的左眼已經整個腫起來。櫻木穿的是無袖,有幾處細小的擦傷,很多瓶蓋和硬幣往他那個位置去,晴子在處理。

「絕對是故意的,一下不夠還要第二下,哪個不是故意的人會這樣做。」

憑優秀的動態視力和瞬間的判斷力,櫻木果然也看到了。

「流川,去醫院吧,眼睛不是開玩笑的。」

從不阻止流川想做的事的總製作人開口勸了。

「演出結束再去。」

「狐狸,你這時候還要耍帥嗎?」

晴子一下沒按住位子上的櫻木,櫻木趕忙道歉,重新乖乖坐好。

「不是耍帥。」

流川沒動,難得音量提得比平常高。

「也沒有開玩笑,左眼的視野沒有缺失,只是腫起來睜不開。現在回去台上繼續就好,還有三個人顧著對吧?學長。」

流川整個身體轉向木暮學長,語氣透出一絲懇切,讓木暮學長握上他的手。

他的意思是,我們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要中斷或取消,而且行程很長,要重新開也有困難,就把每一場都做好,這才是最重要的。至於那個鍋蓋,他的目的就是讓他離開台上、讓這場演出不能繼續,這不行。

「我不能,也不會讓他得逞的。」

安田也進來了。

「現在情況?」

「可以的話,現在就讓流川君去醫院最恰當,如果要繼續演出,結束後還是要去。」

醫師解釋,沒有外傷,但是眼睛畢竟非同小可。

「學長,結束後我會去看醫生,現在我們先把演出完成。」

「如果大家能夠在這種情況下,不要被一堆加九給帶跑節奏,就照我們本來的方式,那我就同意。我不能在你已經負傷的情況下,放任事情變成只是單純和台下嘔氣。」

「不換歌單,不換配置,就照我們本來要在這場做的,完成它。也不拿任何人的安全賭博,這才叫不讓他得逞。」

安田就是有海納百川的氣度,鎮得住所謂的問題兒童們。

「請給我冰袋,或是冰枕,雖然想必不多,只要有空檔,我就冰敷。」

流川向醫師要求,他另一手握拳一直沒有鬆開,我終於看不下去覆上自己的手。

「冰枕在台上比較方便,多拿兩條毛巾。」

醫師同意了,立刻準備。

「安西老師說了,流川,帶話給台上。」

安田的表情沒有太大波動,不論受到什麼樣的挑釁,他都不上鉤不買單,不為所動,說話也與平常無異,咬字清晰,適當的語速。然而越是這種時候,他的眼神越是堅定並且有光。

 

我先回自己位置,不久後安田也回來,彩子的表情稍有放鬆,看樣子已經理出如何處理這件事的流程,公共關係女神。

在燈光下,宮城任憑汗水沿著肌肉的凹處往下流,光看畫面絕對會判斷是某個主題為性感的場合。他就連生氣的樣子也非常性感,這番描述絕對不合時宜,卻是無從反駁的事實。在今晚這種極端的氛圍中,宮城被躁狂團團包圍並烘托爆發出的性感,太有張力了。他教課溫和又有耐心,但他原本就會用他那組高達二十一個位置要打的鼓煽動台下,還是雙踏板雙大鼓。是,他是很容易被挑釁,因為感性充沛,細膩敏銳,想得很多,同樣地,他也很懂得如何挑釁注視他、聆聽他演出的任何一個人。照理來說打擊樂這個講求穩定與均勻必須足以被當作節拍器的位置,樂手發脾氣或思緒太發散都容易失控,他是少數越被刺激越能奉還的類型,而一絲一毫壓力或情緒都不加諸於樂器。

櫻木先出來,同一套衣服,在自己的位置站好,開口就嗆台下,是在求神拜佛投香油錢膩,最好多投一點,本天才考慮考慮保庇保庇你們這些加九啦,宮城拍手大笑,到一旁取來新的鼓棒,一邊在花式玩耍,一邊走回赤木學長身邊。

然後是冰敷左眼的流川,脫了原先捲起袖口的紫色襯衫,換上黑色團T。他先和三井學長交談一陣,沒有立刻拿樂器,走向赤木學長,示意大家都過來。接著我們看到的是,台上的五個人,圍了一個圓陣。

跟平常上台前一樣。

「把我們的節奏做出來,拿回來。如果做不到這點,巡迴是沒辦法順利完成的。」

            安田毫無懼色。

「嗯?」

「就是這些,安西老師要流川跟台上另外四個人說的。」

 

我隨隊的習慣是,只在必要時先看曲目表(PA台會給我一份),避免自己對歌曲的印象和記憶先入為主。歌單比較固定的團體,聽個兩場就可以背起來。這一大家子比較看狀況,曲序變動和會更換的曲目都多,以我的彈性而言,這是種驚喜,每一場都有新的感受,寫出來的自然也不盡相同。

這同時也是一個在表演中取得進步的速度快得非比尋常的團體。

圍過圓陣,流川坐在他專用的河合紅色消光漆平台鋼琴前,開始為赤木學長伴奏,進入副歌時收手,由赤木學長清唱。

台下從這一刻開始真正安靜下來,我有種,赤木學長如果開無麥克風不插電的演唱會,在平安神宮之類的地方,一定很棒,的預感。

櫻木在第二遍加入和音,沙啞而溫柔。流川的鋼琴重新穿梭其中,像是領路,又像在隔一個肩頭的距離並行。宮城用了精緻的方式,讓節奏安穩降落。三井學長的電吉他,華麗而明亮,他沒有什麼浮誇的肢體語言,只在一曲結束時,舉起食指和中指夾著撥片的右手。至於晚點應該會出現的,他的小提琴,我們這樣說好了,有人電子小提琴可以拉這麼煽情嗎?可以喔,三井壽就可以……啊,赤木學長唱哭了,可是聲音完全不抖。大螢幕滿滿的雨滴,藍色的燈。

「多美呀。」

安田揩了揩眼角,由衷地說。

「是啊,唱得真好。」

曾經只有自己歌唱的深海裡的鯨魚,再也不孤單了。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彩子鼓掌,並未擦去臉上的淚痕。

在流川彈完抒情歌改編的歌尾巴,換過樂器之後,節奏組獨奏的時間到了。演出絕對會完成,真期待問題兒童們接下來怎麼修理場內為數眾多的加九。

這段時間,紅色平台鋼琴前的流川,是閉著眼睛彈的。

 

這團安排獨奏的方式,每場不太一樣。兩個二刀流的吉他手,都不一定連續若干場是同一種樂器的獨奏,也有他們合奏的做法。他們兩個能玩的太多了,三井學長甚至有過把帕格尼尼放進表演曲目的前導,我都嚇一跳。那次我校對時問木暮學長,三井學長到底都什麼時候練習,木暮學長說,他不會特意提,也不介意被發現,只是臉皮薄了一點。直接對他表示關心,他會很開心,也會好好回應。

「你們這種天花板系男子,應該彼此之間很能理解吧,那種難以比喻或形容的天資。」

            我更偏愛用丰姿的角度書寫台上的學長、同學、學弟們。我已經不完全和他們一樣方式生活,但並未離這個產業太遠,所以我能懂木暮學長的意思,就是他早在流川常抓著我合練那段時間就告訴過我的,所有天才共有的希望和恐懼,我也祈求,神啊請多給他們一點時間。

還有我們,可以的話。

            今天節奏組獨奏的時間比前幾場都多。宮城幾乎全是即興,打得超狠,手肘往後就能敲擊銅鑼,真正意義上進擊的鼓手。大前輩高橋幸宏穿靴子打鼓後繼有人,雖然宮城腳蹬並非聖羅蘭。

三井學長和冰敷著的流川,都留在台上,站在靠邊一點的位置聽著,神情都是驕傲:我們家這個全勤的嬌小鼓手,論速度可是神奈川第一。

大螢幕上是空拍的畫面,清楚看見他要打的二十一個位置,他往上一拋鼓棒,櫻木加入,宮城打什麼他就彈什麼,全部都能跟上。當然也有櫻木的獨奏,他有雙不用撥片就能演奏的得天獨厚的手。他告訴過我,反正他按得住也撥得動弦,大猩猩(只有他這麼喊赤木學長)有教他,要好好照顧樂器,他是練得很兇,彈起來也一點都不小家碧玉,有時還用西瓜卡,可是他有認真保養他的琴,來面對日漸增加到大得驚人的練習量。

他應該沒想這麼多,可是他和宮城在台上的配合,兩人投入並樂在其中的模樣太美好了。他背對台下,面向宮城彈貝斯,宮城流露出歡欣,櫻木由衷的笑容,眼神閃閃發亮。宮城在鼓勵櫻木,我把這麼多位置加起來打得很花,可是花道你都能跟上,對吧,跟上吧。

電光石火的櫻吹雪。

我腦中浮現一句某次彩排櫻木吼過的,上吧廢物們,以死來表達你們對我的忠誠吧,後續當然是赤木學長的鐵拳,充滿了愛。演出進行至此,除了愛,還充滿了信任。縱然都被惹毛,可是他們相信自己和彼此的能力,有什麼不爽,都能使著手中相當於兵器的樂器,轉化為演出的能量。

三井學長的電吉他變得張揚,音色帶上攻擊性,彷彿箭矢的雨幕。他的橙黃橘綠,隨時能轉變為細密吻過藍紫色繡球花蒸騰起的曖昧,充沛的水氣體,更有甚者,盛夏的雷雲豪雨,豆大地落下、烙下。流川加諸其上,如果閃電是有聲音的——不是所有紅色的東西都需要三倍速,他可能比這個還多。

赤木學長今晚的狀況本來就很好,流川負傷卻激勵了所有人的情況下,宮城穩住陣腳,櫻木和三井學長正常發揮,沒再出什麼事,乾脆地謝幕,總之是完成了。彩子說,保全公司那邊有得忙,倒是她要回答的問題也會比平常多。

「他們都做得很好。本來我緊張死了,後來都忘記要緊張,聽得很投入。」

她和安田擊掌,安田整個人的氛圍還沒完全緩下來,但比起在後台確認流川狀況時好了不少。

「等下要帶流川去看醫生,仙道君要來陪他嗎?」

「我?」

「你能轉移跟拍的媒體的注意力、現在多一個人手是一個、出門要分成機動組與留守番、流川很聽你的話,這些足以說服你嗎?仙道君。」

這就是安田靖春和木暮公延一樣不好惹的原因,他們基本上都是對的,而且都是講道理的。想想現在能夠避免疲勞駕駛的人應該也只有我,於是答應了。流川很聽我的話嗎?這一點倒是之後可以好好確認。

「我開車吧,只有我們三個人嗎?」

「嗯,我們台上另外四個跟製作人看家,幕後跟工班還要忙,公關已經開始加班了。」

「那請安田君通知,有我的聯絡方式的人,有什麼事先從我這邊找,你那邊應該接下來會有一段時間忙線佔線跟訊息轟炸。」

「謝謝你。」

安田很用力握了我的手。

沒有要說服誰,只是在做自己的演出,這就是最能說服人的了。安西老師應該也有這層用意,如果做的不是自己的東西,說得更具體些,因為被帶跑而做不出自己的東西,那麼這趟巡迴可能也沒什麼必要或意義。

至於往台上扔硬物砸傷流川一次不夠還想第二次的人,沒有明顯是加九的外表,五官清淡,髮型以櫻木的話來形容的確是鍋蓋,沒有眼歪嘴斜,也好手好腳,我想我會記得這張臉好一陣子。

 

 

03 那也許不是我們的錯

洋平的側拍,比很多人的擺拍,都更像擺拍;由於是側拍,充滿與擺拍截然不同的張力與動感。不只是因為他非常熟悉這個巡迴團隊,或者他是櫻木最好的朋友之一,他對人的觀察入微,理解細膩,造就無數讓觀看者藉著他的視線,欣賞被寫體的作品。

他的擺拍當然也沒話說,很懂得如何表現他的拍攝對象在鏡頭前最突出的特色(所以他不需要對方非得是個正統的美女或帥哥),不過我自己更愛他側拍的手筆,理由是,他捕捉人的動態,太精準了。就拿後台梳化這件事來說,演出開始前後是兩個世界,開始前的緊張、期待感,每梳化必打瞌睡的安定人士、主動和造型團隊討論今天想怎麼打扮的能力者、衣物和配件的角落、鋪展開有如展覽會之畫的彩妝、髮品、施展魔法的工具,一切井然有序,還能邊吃點東西。每到一處的當地食物、飲食控制固定品項、即食品、大量的飲料與瓶裝水。開始後,就是時間、速度、熟練與否、隨機應變,想到與想不到的東西全部一起出現的戰場。

了解一個人最好看的所在與模樣,和知道如何把一個人拍得好看一樣重要。他擅長捕捉動態下的人物,所以,他的擺拍之於拍攝對象,活動量算是很大的,也常出外景,像今天就是。礙於季節的大自然現況,他想表現的畫面,有一部分還是在室內場地用道具和佈景準備,宮城第一個上場,有兩組,向日葵和熱帶水果,水果真假參半,假的擺了一面牆,真的讓宮城可以吃,洋平說宮城動起來的樣子比單純擺姿勢更棒,主要是生動的表情,不刻意而十分細微的靦腆,琥珀色圓溜溜的大眼睛,晴子今天為宮城上的妝就強調眼睛,光線感比色彩感明顯。

宮城向來都是鏡頭一次過,很快就能拍完,檢查時再挑出他認為能交出更好表現的局部內容重新拍。我對他的性感深信不疑,但是當我肉眼看他簡直和他知之甚詳的眾多熱帶水果彷彿調情一樣完美共存在一個畫面裡,又一次甘拜下風。向日葵更不用講,他的性感不只來自於演出時裸露的上半身,裸露和性感沒有正相關,宮城的迷人之處在於運用身體的方式,以及他深深明白自己的優勢何在,他在訪談說過:小個要避免在畫面上被壓矮,尤其是平面,這個交給晴子,對她的服化,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反過來說,小個比較不容易顯得腫或者擁擠,可以盡情張開肢體,更何況,我是論速度能夠名列前茅的鼓手呢,要我只是立正站好,我都覺得可惜。

這組向日葵一出,應該會引起一波爆買鮮花吧,以及可想而知的排山倒海想要當那些向日葵的評論——淺藍色飾板,鋪展開的大量向日葵,宮城躺在上面,洋平從正上方俯拍,宮城一手墊在後腦,一手解白襯衫的鈕扣,只到第三顆。然後故意拍他走在花朵上的裸足,褲長剛好在腳踝外側骨頭的正上方,腳背很高,有腳脖子,為了這個畫面,腳趾戴了飾品,晴子把成套的腳鍊和戒指用另外搭配的細鍊扣在一起,長度剛剛好垂墜在宮城的腳背外側,像微笑的弧度。我個人最喜歡的則是宮城趴在花上,小腿往上伸,壓直腳背,上半身完全放鬆,下巴靠在交疊的手,溫柔的笑意,微微歛眸,可以清楚看到他不算非常長卻十分濃密的睫毛。喊收工他和洋平擊掌,向大家道謝,說辛苦了,踩著室內拖鞋幫忙收拾佈景整理道具。

接著是三井學長,他的佈景在另一側,分兩區,兩個主題。洋平把高度很高的窗戶計算進去,擺了高腳椅,飄逸的全黑衣裝用在這裡,橙花先行。三井學長是和宮城不同類型的擅長做表情,他實在長得太好,只要一點細小的變化,就足以表現不同的氛圍。洋平在這個主題裡大量近距離拍攝三井學長的臉部表情,橙花綴在他的耳際、鬢邊,他有量角器般的下顎線。晴子為他畫了很細的上揚眼線,在暱稱為鑽石稜線的輪廓打亮,凸顯他清晰的五官。

「妳通常都不在他臉上,尤其眼睛上,放太多顏色啊。」

「仙道學長知道的吧,我們家的男生都長得很好啊,各自有適合和特別擅長的風格。強烈的妝容很有戲劇性,但是今天的內容,這樣就足夠了。」

晴子手上有一整組亮粉,是另外一套造型要用的。

            三井學長一路從站著到坐著再到躺著,他閉上眼睛,用親吻的方式,安放一朵橙花在將笑未笑的唇間。再保持一樣的角度,側過來一點,看著洋平的鏡頭微笑。為了今天,他和晴子討論出美甲的樣式,他的手一直保持得很乾淨,晴子僅僅修整了指肉齊長的甲緣,清理甘皮和倒刺,十指都是全黑的指彩,就完成了。

這個學長最危險的不是好看的整個人,他不經意暴露出的脆弱感太容易使人心生憐惜,不分性別。比起炫耀,他展現的自己更多地訴說著,看我。

            看著我,喚我的名。

和流川是太陽的不同面向,現在在黑棚裡,換了一身刻意破壞過的白,在不被衣物遮蔽的各處加上各種大小的金色亮粉和閃片,隱形眼鏡也是有金粉的款式。三井學長在精準控制的燈光下展示自己。他簡單提過去上了表演課,主要為了更細緻地研究自己的肢體,現在看來就是為了今天,一種舞蹈般的律動感。

就像日全食食甚見到的日冕,張揚的太陽大氣,甚或鑽石環,給了能夠直視不被灼傷的機會,只在這一瞬間。兩手併攏,手背朝外,十指就在臉前,由閉眼到睜眼的連拍,連我都產生被動搖的情緒,洋平和三井學長都太有本事了。

「日全食也可以是金色的啊……」

宮城換回自己的便服,卸了妝,也過來看黑棚的拍攝,他朝三井學長的方向揚揚下顎,對晴子比了兩個拇指。

「謝謝學長,看來造型很成功呢。」

晴子握拳,為自己小聲歡呼打氣。

 

棚拍最後一位是流川,洋平讓他不用一早過來。全部鏡頭都一次過的三井學長收工後,我才到比較安靜的角落,打電話給流川。

「醒來沒?」

「早就醒了。」

「好乖。」

「囉嗦。」

「吃過沒?」

「路上買。你們呢?」

「要點外送,連你的一起?」

「也好。」

「怎麼過來?」

「安田學長的助理來接,在路上了。」

「都要小心,晚點見。」

「豪。」

和他交換聯絡方式是我的私心沒錯,但不為私事動用,跟他還不是那樣的關係,雖然比起在學校時,確實親近多了。這樣的比較事實上沒有意義,我當時的心態,對待他的出發點和方式,和現在都不一樣。我知道對自己和他的放任一定會演變成這種局面,卻無意阻止,可以說我明知結果,不施加任何外力,任事態發展,就像本該如此——由他在鋼琴上追趕我,由我在現實中追求他,即使具體而言,我尚且沒有開始任何足以稱之為追求的舉動,至少要等巡迴結束。近水樓台先得月是誰都明白的道理,但面對流川,我不想這樣。

不想只有這樣。

他也不會領情,與其說領情,不如說看不上眼,趁著工作談戀愛、藉著工作談戀愛,以我對他的了解,這有失專業,我怎能干擾他人的專業,而且,是那個深愛著自己的專業,極度尊重所有人的專業的流川,這太失禮了。我想要的是,在私人的場域裡,和他確認並建立某種程度以上包含某種程度的社會關係,如果還有機會合作,再來經驗那樣的方式和狀態,看看能否有耳目一新的產出。畢竟,他能做他最喜歡的事情,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能夠以最喜歡的事情營生,又多麼難能可貴,他還做得這麼好。

好到我羨慕,他能這麼投入,心無旁騖。我就是想要的東西太多,我想要他。

「不來看看,流川等一下要用的佈景嗎?」

            洋平把午餐遞給我。

「我想給自己個驚喜。」

他不愧是從「看」出發的專業人士,看,感受,進而營造,《全面啟動》的造夢者。某種程度上,他同時是營造夢想與實現夢想的人,能給看的人一整個春夏秋冬,讓看的人經歷一整個春夏秋冬。

「一旦開始就沒空吃東西了,先吃吧。流川也是兩個棚,複雜度跟三井學長有得拚。」

「他也要一起構築複雜的夢境嗎?」

「要喔。雖然總的來說簡單到直白到暴力,但是,進黑棚主要就是控燈這一點,你剛剛也看到了,還有,畫面上會有大面積的紅色。」

他邊說邊拆開食物吃了起來,我乖乖跟上。

            晴子說,為流川梳化不難,他會睡著,可是他睡著不會亂動。我問她,那需要流川睜眼的時候怎麼辦。

「叫醒他就好了。」

「不會叫不起來嗎?」

「有過,不過自從我哥告訴我『放有鋼琴的音樂會馬上醒來』之後,就都能保證他會醒來了。」

果然還是鋼琴嗎?這實在太可愛了。

「任何的鋼琴嗎?」

「我哥上次巡迴發現的,基本上是。他還說,流川君的鬧鐘一直是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不過沒說是誰的版本。」

「拉鋼二?」

「嗯,你指過他的拉鋼二。」

晴子對我眨了下單眼,說要把東西準備好,洋平君會進來側拍流川君第二套造型的梳化,因為是在他身上很少見的打扮。

「仙道學長也來看看嗎?」

「我可以看嗎?」

「流川君換好衣服才開始,沒什麼不能看的啊,而且,看到就知道了,你絕對會想寫。」

 

室內都是梔子花[1]的香氣,所謂簡單到直接到暴力。第一套造型,流川面容清清淡淡,一身繡球花的藍紫色,線條柔軟慵懶,一次過的速度跟宮城有得比,他比我以為的——不,我第一次知道,他在沒有樂器的情況下表現自己,是這樣的。原原本本的自己,聰明足以消化傳達要求的指令,他本來就有雙會說話的眼睛,用了在我看來穿透鏡頭的視線,直面洋平。洋平和他溝通的內容很簡單,多是動作微調,或讓流川收放眼神。洋平從側面拍流川,兩手交疊,手心朝上,接住上方散落的花朵,迎著光,微微仰起臉。唇妝原先就帶有濕潤感,晴子在流川又長又密的睫毛沾了點水,快速退出佈景,他並不遙遠,卻也沒有破綻。待流川轉到正面,洋平取了一個僅有流川眉眼的畫面,任由招牌的稍長前髮自然散落,然後想了一下。

這是今天停頓最長的時間。

「流川先不要動喔,也不要用力,仙道來一下。」

我頭上應該有問號吧,指指自己,示意洋平,是叫我嗎?

「那邊那位帥哥,就是你,快點。」

我乖乖走過去。

「站我旁邊。」

洋平右手按快門,我站他左邊。

「流川,看他。」

旋即,流川下了一場雨,沖掉我說謊的能力。

 

晴子是對的,第二套造型,是我一次見到這樣的流川。紅色眉毛、大面積的紅色眼影、淺灰色隱形眼鏡、清淡的唇色和修容、夾翹睫毛,頭髮全部往後梳,紅色西裝,外套裡面沒穿。本以為洋平說的大面積紅色是植物,這才明白是流川本人。洋平只對流川交待一句,做什麼都可以,我會用鏡頭找你。

第一個畫面,洋平呈現的效果是,只看得到流川一側的眼,眼神如刀鋒銳利。第二個畫面,和第一套造型收尾,洋平要流川看我,一模一樣的角度。第三個畫面,流川閉眼,仰起臉微微側過一邊,同一側的手,手指張開,貼上自己脖子正面,拇指和食指在下顎各一側。第四個畫面,乾乾淨淨站好,手指輕觸西裝外套單顆鈕扣,將解未解。第五個畫面,回到他的側臉特寫,睫毛如煙火綻放,他光腳做了田徑選手在起跑線上的預備動作。第六個畫面,躺下來,洋平由正上俯拍,流川用比握雞蛋更鬆的手勢擋著嘴,瞇起眼,一腳伸直,一腳膝蓋立起,還是光腳。第七個畫面,單手支頤,洋平再次提示流川看鏡頭外的我。

我後頸都出汗了。

你已經知道了,對嗎?流川,你要對我做什麼,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但是不要說出來,現在還不要。

 

「下一組是樂器,團體跟個人都有。捏他注意,流川跟他的鋼琴一起入鏡的時候,要配曼珠沙華。紅色的花,紅色的琴,黑色的妝髮服飾。」

流川卸掉濃重的眼妝需要時間,我和洋平一起收拾場地,盤點器材,先歸還在攝影棚這裡租的燈,再檢查自己準備的燈。藉著付出體力的行為,我也收拾受到震撼而掉落了某些東西的內心。櫻木喊流川狐狸絕對跟這沒關係,要說狐狸,流川可是作為瑞獸的金白色九尾狐。

「要表現破壞重生嗎?」

石蒜科大多有毒,紅色才叫曼珠沙華,開在三途川的典故普遍被認為不吉利,花葉永不相見的特性也被賦予悲傷的意象。洋平的意思是,二刀流的流川,是能夠超越這些的存在,他一點都不擔心。

「提案已經通過,算是今天的續集吧,你都看到了,這就是流川的魅力,破壞力和生命力一樣強勁。還有他壓根不在意鏡頭,不管有沒有鏡頭,他都做得很好。其他人我就賣個關子,到時候的側寫也要麻煩你了。」

他這一面我倒是知之甚詳:隨便你要不要看,最後你都會看的,你本來就沒有辦法不看,看好了。

聽好了。

            「辛苦啦,明天外景地見。」

「你才是,明天見。」

洋平瀟灑地主動和我碰拳。

 

 

04

天氣太好了,防曬全副武裝,我自行前往和大隊會合,一路上都在喝有檸檬的飲料。這麼熱的天,出外景很辛苦的,我也在考慮要點些什麼當慰勞品。

「這年頭紅了要維持住比要紅還難。」

彩子笑著和我打招呼,帶我到有遮蔽的地方等候。

「這些都很正常,該辦的事畢竟天打雷劈也得辦,想紅又嫌累的那種看了會比他更累。」

「我倒覺得這樣的人一直都有,只是如今太便利的環境,顯得到處都是這樣的人。」

「畢竟他們才有時間待在網路上刷存在感。」

「也沒錢買網軍,只好自己當網軍。」

她和我現在談的話題,都是有跡可循且心知肚明的事情。大部分情況下該給的功勞還是要給,討拍要有限度。

「你也不是無限接受人討拍的類型。」

彩子聳聳肩,給了我一瓶礦泉水,檢查手機。

「如果那個人是流川我隨便他。」

我說過我這個人沒有幾分真心,但這句我是真心的。

「這句存有兩個可挑剔之處,一是流川不會這樣做,二是當世僅此一個流川楓。」

彩子嫣然一笑。她和洋平是我最能毫無顧慮談起流川的對象,其他人要嘛橫看豎看都不適合,比如櫻木,要嘛連我也不敢,比如屆數比我高的學長們。木暮學長眾所周知惹不起,加上赤木學長和三井學長對眾人的呵護,要過他們這關太不容易了。

「我不接受情勒就是了。」

後半句沒講出來,我很會情勒。彩子睞我一眼,大概是發現了。

「這我管不著,別帶壞流川就是。」

果然發現了。該怎麼辦,不能敷衍帶過,接了話又等於承認,大部分慣常好用的招式,在公共關係女神乃至湘北大多數人面前,都行不通。

「我可以不帶壞他,只是無法保證他不學壞。」

畢竟流川的學習能力相當驚人的,嗯嗯嗯,哈哈。彩子比了一個「我會盯著你喔」的手勢,朝外景組的方向走。

 

今天的組別配置給我一種族譜的感覺,就像韓國經紀公司各有偏好的長相。顏色由淺到深,打扮從克制到外放。赤木學長配白藤,在今天看得到的品種之中,花序是最長的,晴子讓他戴深色的細框眼鏡,走冷淡風,衣著都是降過彩度更顯得乾淨的色系。洋平把大晴天的色調調冷,就像剛下過雨,淋了水的灰色都接近黑色,黑色更黑,白色更白,綠色更綠。赤木學長的濃眉大眼高鼻深目是飽含水氣的環境裡最突出的畫面本身,洋平要學長就是一道景,他由近到遠再由遠到近,取打在他臉龐的林布蘭光。

花朵都是由上往下垂,增加了畫面上安排的難度,在不影響植物本體的前提,洋平和赤木學長不斷爬上爬下,晴子的工作量也比以往更大,室外不斷需要補妝,野間、大楠調器材都熱得一身汗,洋平掌鏡而需要負責側拍的高宮也是。對了,他今天穿的上衣也怪得很可愛,木暮學長和他一同搜刮來的戰利品。

木暮學長的主題人如其名,紫藤的木漏日。洋平說木暮學長不一定每次都會出現在內頁,可是他就是想拍,不拍好可惜。

「我才不會放著這種濃眉大眼的斯文帥哥不拍,還要讓他拿下眼鏡,把一百分的眉眼都露出來。巡迴結束後我也想拍你呢,來嗎?」

這一大家子濃眉大眼真不少,流川也不是小眼,眼型長長的,從不浮腫的單眼皮。

「我嗎?」

「嗯,就一個你的日常,張先到或者仙道歉嗎?住海邊。」

「這設定是北七帥哥吧。」

「北七是誰的評語你知道就好,帥哥是我的肺腑之言,也是可以走一個海神路線啊,還不用非得晴空萬里。」

我這個東京人,往湘南的海邊跑,比真正道地的本地人還要勤快,或許我的出逃一直沒有結束,或許我的出逃永遠不會結束,可是我在這裡遇到了太陽。

木暮學長如此適合雀斑妝,晴子為他刷一點血色感的腮紅,像小寶寶睡得紅通通那樣,做得更清淡。他們的訴求不是歐洲少年,他們想要的是,木暮學長的確有此面向的,初夏傍晚晴朗的落日時分,沖過身體換過衣服,乘著變得涼爽的晚風,還有一點點水氣,恣意地做一些其實再簡單不過的事,玩耍都稀鬆平常得只是舉手投足間一杯加滿冰塊的冷飲,或一次輕觸手指交錯眼神,輕盈柔軟美好,和他的眼神一樣。

再讓兩位學長同框,取過雨過天晴的氣氛,分別進去白藤和紫藤的景,音符具有色彩一般隨光點流動。藤花很香,是一種蜜一般的味道,在兩位學長的掌握下,清清爽爽毫不膩人,還很有帥勁。

「多美啊。」                    

我由衷地說,洋平喊兩位學長收工,向他們道謝。學長們對所有人說辛苦了還有謝謝,洋平回以大大的頭頂愛心。

「真的是跟他們學越多越了解那種不容易,什麼大事眉毛都不動一下,今天這種大太陽外景只是小意思。」

櫻木做好造型後就站到我身邊,一起看學長們同框,遞給我一瓶冰透的氣泡礦泉水,自己也小口小口喝著。

「他們是最辛苦的,可我從沒聽他們吭過一聲。」

所以說,想紅不是躺著人家就要讓你紅啊。基於想紅做了某些事,卻又嫌累嫌麻煩,當然能得到想要的拍拍摸摸呼呼,但有的事要做就不要嫌累,這就嫌累,其實不做比較好,不做也真的不會怎麼樣。還有,誰愛當柴火誰就去,無意間為人添柴的沒親自遇過很多聽過或看過很多了,燒東西沒燒好一定會有焦痕,那個很難清,基本上清不掉。

「等下換你啦,小帥哥。」

「嘿,本天才是不會輸的。」

 

櫻木的曬傷妝,會讓我聯想到以前洋平拍他的那一組,鎌倉海邊的黑白照。很單刀直入,縱然是灰階,對比度還是調的相當大,真實到帶有些微粗糙的質地,動作很小,表情很安靜,櫻木明朗的五官顯得銳利,氛圍卻很溫柔。這就是洋平眼中的花道,作為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所有的美好和真實,他們都分享給彼此了,甚至是一起經歷過的。讓我具體形容他們的關係,洋平結婚的時候,櫻木會包超厚的禮金,當伴郎,一定會哭,一定第一個哭,哭到被學長們拍拍頭提醒該上台唱祝歌的程度。他們之間那種一生難有的瞭若指掌好讓人羨慕,和相愛沒有正相關,而確實愛著彼此的關係。

洋平鏡頭下的櫻木,動靜得宜而收放自如。這樣一個大喇喇又和黯淡無光沾不上邊的男孩,最初面對鏡頭並不是這麼自在的,他做過很多不同的練習,安西老師給過建議,赤木學長和木暮學長也額外指導過,這一切,櫻木最好的朋友們都陪在身邊。

流川的成長呢?我突然很好奇,在我遇見他之前,他怎麼樣生活,身邊有些什麼樣的人。前者不難推想,他是三歲定八十的人類,自小遊走在鍵盤和琴弦,其他的,我可以做任何的想像,幾乎是妄想,而任何一種我都沒有定論。他會在海邊散步嗎?他也是湘南人,他有沒有私房景點呢?他遇到瓶頸的時候除了睡在鋼琴旁或底下,還會做些什麼呢?更或者他有瓶頸嗎?如果我們以前做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那個算的話。身邊不缺仰慕者,不把時間花在這裡,招同性嫉妒,真的沒想那麼多也無意解釋。簡單到直白到暴力,洋平對他的解讀很準確。他並不是在評論流川的為人或生活方式,他講的就是這個人的內裡,生命力有多旺盛,爆發力就有多強。

在流川的面前,我不好意思想這麼多,幾乎是浮想連翩的程度,對觀察他工作一事而言多少失禮,對其他人也是。他現在不在,而我有個洋平喊櫻木鏡頭全數一次過今天表現很好的空檔。櫻木在檢查過畫面後問我,今天表現得如何。

「就我看過的部份而言,雖然不多,但你對鏡頭的掌握一直都滿好的。」

「有變好嗎?」

「安全感的部分比以前強。」

櫻木擦擦汗,喝水,一副很好的眼神直盯著我。

「你用現在的模樣面對鏡頭也會很好,相信我。」

這一大家子哪一個人不是這樣?講多了就是我的私心了。我知道櫻木事事都不想輸給流川,但個人特色這種東西要怎麼比較,這不應該是這樣比較。

「如果你擔心被什麼人比下去,那就看看他是怎麼做的。不用跟他一樣,看他的樣子,什麼情境他怎麼面對。」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我沒什麼良心,所以我不會全說出來的。然而這些他還是可以對應在任何一個參考對象,縱然是也被他視為對手的我。最初他對我的競爭意識可能伴隨對流川的對抗意識產生,現在就複雜多了,畢竟他已經明白,這些事情的複雜度、精細度、難度。

「你不是湘南人對吧?」

「不是。怎麼了?」

他聽完之後看了我好一會兒,都不出聲,直到我以為我臉上有什麼,他才問了這麼一句。

「但你也是會往海邊跑,你就約狐狸一起啊。」

「欸?」

「他的事情你不要讓我講第二次。」

要我說,櫻木絕對不是真心討厭流川,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不是乍看之下那麼糟糕,誰身邊沒有一兩個屁同學老是用這種屁方式互動,就是這樣的感覺吧,加上剛好,流川正是櫻木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嗯嗯嗯,哈哈。」

櫻木一臉「隨便你」,說著肚子餓了,要去看今天吃什麼。他應該不知道,我真的想約流川去海邊,他只是真心認為,我應該要約流川去海邊。我會,巡迴結束之後,我要和他一起從據說是他不知道怎麼騎上去的堤防,一直走到我看海(現在可以承認了,釣魚真的是順便)的港口。

「我本來想要等到六月,找個雨天,出那種最麻煩的外景,讓流川搭繡球花,藍紫色的。」

我照例幫著洋平收拾,他一講,我一聽,這多美,給他一把透明雨傘,遮去有毒的空氣和水,保護他不受紛擾。

「但流川要求梔子花。」

「我還以為跟向日葵橙花那樣開會敲定就進行。他一定告訴你原因才能說服你吧?」

「是。梔子花的典故你知道?」

「從不開口開始的都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流川取的是哪一個,還是他不論哪一個都取了嗎?

「他給我一串清單,說這上面大多符合,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所以他才那樣看我。

「所以他才那樣看你。」

「不是你要他看我的嗎?」

「你在當然要他看你,我不講他也會看你。」

洋平打開一組側拍,是流川和我的互動,讓我自已看。有些是人在同一個畫面裡各做各的事,很單純的紀錄性質,有些真的是我跟他互動下,那些表情,我不見得背得起來所有的對話,卻難以忘記流川每一下穿透一切的眼神。

「他是知道,知道到要你親口說出來的地步。」



05 Hometown Glory

「像你們這樣的天花板系男子,應該不太有仰望著什麼對象的經驗吧?」

「怎麼說?」

「比如說三井學長跟你,被仰望的情況比較多?或者沒有怎麼想過這樣的事情。」

「我應該是後者。」

還真的不太會去想這些,是不是有人在仰望自己,是不是需要仰望誰。

「可是我有仰望某樣東西,或者某件事,某個人做一件事的模樣的經驗。」

「我對他的想法其實滿複雜的,可是我也不認為有什麼非得解釋不可的必要。」

小太陽的訪談很精彩,她對喜歡的一切如數家珍,愛用品單元詳盡得足以讓我分集數,本來是要讓我挑著寫的,可是我想全數保留。誰不想和這樣的人合作?誰都想和這樣的人合作,她總能看到一個人最好的地方,把那些引導出來,對此準備周到,全力以赴。小小的身體,那麼飽滿的能量,那是能花上七分力解決事情時絕不使上十分力的我所沒有的,對此沒有障礙的人說我慵懶,不滿的人評價我散漫。我都接受,畢竟我有時甚至非常羨慕小太陽和流川的正直。

「妳想告訴我的時候再告訴我就好。」

「不可能跟我們家任何一個人提。學長不是外人,但我可以不那麼不好意思。」

是小太陽對太陽的感情,誰都看得出來,卻沒有料到她會在此時主動和我談起。

「我真的沒想那麼多,不過誰來看都不會這樣認為,我就不提,而且私人的東西不能帶到公領域,太不妥當了。」

「赤木學長知道嗎?」

「如果學長是問知不知道,我哥知道,知道多少不好說,至少我沒有親口跟他討論。雖然我們住在一起,感情也很好,還是有點那個。」

這倒是,哥哥還是木訥型,會滿痛苦的,到底該怎麼說才好。

「他引人注目的地方都是沒辦法被否定的物理事實,然而我不是喜歡上單一某個因素。可是就是因為他引人注目的地方都是沒辦法被否定的物理事實,說我不是喜歡上單一某個因素,根本沒人會相信。戀愛的心情當然有,我自己處理,並非要追求他或跟他發展成什麼樣的社會關係。從一般的角度來看,我喜歡的事情,他都做得這麼好,音樂我沒有一直學下去,鑑別力還是有的,我也要拿出最好的,合作才能順利。這樣的機會不是天天都有,我很幸運,很早就遇到了他們。」

連我聽了都心疼,我把整盒面紙移到她面前。

「妳有對他說過嗎?」

「怎麼可能。」

她笑了一下,她在人與人之間的事情上格外溫柔小心,單戀很辛苦,她也不會說的。可是一開口,就要說個痛快。我希望她真的能舒坦一點。感情的重量非同小可,這一大家子又全是重情之人。

這同樣也是令我遲疑的原因,我能承受那樣的感情,並回以同等的熱烈嗎?老實說,後者我毫無把握。

「妳的炸雞要擠檸檬嗎?」

「要。麻煩擠多一點,還要黑胡椒。」

她毫無芥蒂整理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自己,我照她說的把四個檸檬角擠在一整盤炸雞,再磨上大量的黑胡椒。

「別說我了。以上沒有一樣東西互相干涉,也不可能妨礙我希望我們家每一個人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也會有我的,我可是赤木晴子。」

當然,當然了,人如其名的小太陽,怎麼可能不,怎麼能夠不。也是哥哥的小良說過,妹妹就是要照顧著啊,還要看好,不能讓她被拐走,有時候家裡作主的其實是她們,就是這個意思吧。我爸媽超怪,生了一個也很怪的我就不要再生了也好,可是我現在懂了,如果我有安娜或小太陽這樣的妹妹,我也會聽她的話,也會超疼。

「其實我也沒有過。妳吃,牧學長今天不在,我管廚房,要吃別的再做就好。」

小太陽吃東西的樣子讓我感覺那很美味,我挺有成就感的。

「嗯?沒有什麼?」

「我不知道所謂的很喜歡是多喜歡?或者,一般所謂的很喜歡該是什麼樣,我跟他是什麼關係,該做哪些事才符合?基準是怎麼來的?這些我都可以無所謂,可是,我對他的喜歡,足以被稱做很喜歡嗎?」

「那足以讓你猶豫是否往前嗎?」

「被拒絕不是什麼難堪的事,難堪的來源不在此,可是就算是我,也不喜歡被拒絕。」

「你就上吧,仙道學長。」

小太陽放下叉子,第一次看到她這麼沒好氣的表情。

「學長你要知道,那是流川君。即使內心有所迷惘,也無所畏懼直面一切,負傷仍然堅持完成演出甚至真的做到了,還看得你咪咪冒冒的流川君喔。」

小太陽就是造型師,盡收眼底。對啦,我就有喜歡啦,這時候嗯嗯嗯哈哈一定會被扔出去,絕對不可以。

「我是沒資格說什麼,流川君的確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可是直腸子的他,對人的波動和變化相當敏銳。他會拒絕他人的好意,卻必定謹慎以待他人的心意。如果我什麼都告訴他,也就是得到一個禮貌周到的拒絕,什麼也不會改變,他做他的音樂,我打理我的造型。所以我不想說,說了就必須花上不知道多少的時間撫平明知不可為而為知的,我自己的各種尷尬。」

「可是學長你不一樣。」

小太陽分了一半炸雞給我,我想我應該去炒個麵。巡迴終場前夕聽到這些真的是,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你問我們家任何人都會得到一樣的答案,流川君看的是有你的方向。實際的情況,讓他自己說,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學長你要聽他親口說。」

「相信他,傾聽他向著你的傾訴,也對他說你都在想什麼,想他的什麼。」

我沒有妹妹或許是因為沒資格有這麼好的妹妹,哥哥應該要照顧妹妹,怎麼到我這裡就反過來了。弟弟也一樣,櫻木也比我小,他跟流川之間那麼複雜卻又清澈的相知,縱然有極強的對抗及對手意識,說著流川的事不要讓他講第二次,他還是不只一次要我別裹足不前。

小太陽安靜吃完炸雞,我想做蜂蜜鮮奶給她,問出口的卻是,妳需要擁抱嗎?她什麼也沒說,朝我張開雙臂。

她當然知道,需要擁抱的,其實是我。

 

「你遇過比你還強的嗎?」

「這題我們做拉赫曼尼諾夫的時候你也問過。」

「應該是澤北吧,你這北七。」

啊,北澤是我念的中學,那個很強的,現在人在國外的樂手,姓澤北才對。我前陣子一直聽《藍巨星》的電影配樂,還喊成故事裡有一位姓宮本的搭檔的澤邊,澤北知道了大概會真哭。

「最後一天最後一組上場,前一天的最後一組就是他們,感覺怎麼樣?」

「一直在想你說過的,卓越的演奏能力反而會成為對整體呈現的阻礙。」

沖繩有無數個能當作秘密基地的海蝕洞穴,惟須注意安全,晚上沒有照明,打滑失足都不是開玩笑的,所以我們只在大隊住處不遠的海灘散步,有一句沒一句哼著我喜歡的〈麗水夜海〉,有一搭沒一搭閒聊。

他找我出來,我推測他需要一個傾聽者。

「我以為你跟木暮學長也討論不少了?」

「是,不過,上了台,必須靠自己摸索。」

「某天意識到,我不一定無時無刻都要是最突出的那一個,要做的就是把最好的自己在幾十分鐘到兩三小時不等的時間裡全數交出,自然能夠支撐起彼此,就會是我們都想要達到的標準。」

每一場最突出的人都不一樣,每一場最突出的沒有非得要是同一個人,當天誰狀態最好,就由他帶領,大家跟上,不需要每一場都最突出才表示演出是完整的,演出是完整的這件事,才是交出足夠好的表現的最終目的。

流川如今的課題和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那時已經不一樣,卻問了我同一個問題,想來也不是同一個意思。

「你不是要問我澤北榮治這個人的事吧?」

我想說的,其實是,和我出來,就不要提其他人的名字。不能這樣說,現在還不能。我已經想過好多種情況我要說這句了,但現在一個都還不到。

「你見過有他的山王嗎?」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在念北澤中學。他給我一種,能力相當好,於是這一切對他而言都很無聊的感覺。升高中後,基本上沒有直接碰到,但能進山王,還一進學校就做普羅高菲夫,絕對不是吃素的。」

現在是退潮,浪不會打得太高,我在沙灘沒有漂流木的一處坐下,流川跟進。

「他們強在相當均衡,不論什麼情況,什麼曲目,就是從最基本的開始,毫無動搖地不斷練習,紀律嚴明,冷靜自持。指揮老師賦予絕對的信任,最有味道的應該是上台的每個人開始釋放出冷靜與熱情之間的自己,的那個時候。」

「山王沒有澤北,依然是山王,澤北沒有山王,卻可能就不是如今的澤北,縱然他沒有念完日本的高中就出國了。他很特別,因為他是山王的澤北。」

「和比賽是兩回事。」

流川顯然對於競賽和演出之間的差異不再迷惘,跨過糾結求學時個人名義參加比賽在協奏曲這個項目徹底被打敗(他的原話)的往事,也和在那更早之前在校內我指過他的曲子所提出的缺乏之處不一樣了。

「對。」

會不會緊張,當然不會,興奮還更多。倒不如問流川想不想看澤北不甘心的表情,要是有那麼一天,大概還想看他哭。流川一直都在燃燒生命,而今他在好好被愛著的環境裡成長得朝氣蓬勃,有足夠的溫柔給予樂器們,交出最好的自己給整個團體。今晚月色真美,我的太陽。

好想再指一次拉赫曼尼諾夫,這次可以換第三號鋼琴協奏曲了。

 

巡迴最終場,宮城的凱旋公演,沒什麼比得上海灘就在不遠處的夏夜搖滾了。談話環節提到七月有三個壽星的時候,燈光組把所有燈打開,讓台上能夠看見數以萬計的觀眾,一向寡言,比起稱讚更善於吐槽的赤木學長,親自打節拍,鼓勵觀眾們為壽星唱歌。應該是預謀好給宮城、桑田、木暮學長的驚喜,櫻木和三井學長第一時間拿出自己的手機錄影,一人對著台上使出渾身解數超級性感的鼓手,一人對著觀眾,或者出現在大螢幕上的總製作人及音控老師。桑田靦腆地說,自己進公司之後是做幕後的,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很開心,謝謝大家,希望大家都玩得盡興。木暮學長一樣穩重,說畢業典禮也沒這麼大陣仗,不過自己還沒要引退啦,感謝今天來場的客人們,和台上默契十足,這團還很健康,會繼續不留遺憾地做音樂,請期待下半場的演出。宮城從上台開始嘴角就沒掉下來過,進入方言模式,唱了優美的民謠。

「大家好,我是小良。」

台下的歡呼如一波一波的潮水,什麼應援都有人喊,做得真好、長得好帥、好性感、前輩請跟我結婚,都是家常便飯,有個男孩用金屬死腔喊了「我請你吃飯,請告訴我和你一樣帥的秘訣」,其他人接著喊我也要、吃垮他,宮城爽朗笑出聲來,還是裸著上身,台上另外四個人都看著他。三井學長尤其笑吟吟的,他的生日也遇上演出,知道這是什麼滋味。他比誰都明白,躲起來還是被找到、掉下去還是被接住又是多麼微乎其微的機率,而他們現在都好好地在這裡,做喜歡的事情,把喜歡的事情做好。

「要被我吃垮不難,我活動量很大所以吃很多。要帶上我家成員們就更快了,要挑戰看看嗎?」

這次依然送了整個大隊一人一瓶泡盛酒,百香果加生薑,和上一次單獨專訪他的口味不一樣。他選這款是考慮到幾乎喝不出酒氣,酒體夠厚,套無調味氣泡水也沒問題,而且安娜喜歡。

「謝謝大家來玩,今晚開心嗎?」

開心,當然開心。如果不是加入官方會員抽票的機制,直接售票,伺服器一定會掛。還有沒能進場的粉絲,就在邊上聽著的,室外場地就是這點好。

「我們滿緊張的,今年的陣容密度跟強度都是歷史新高。可是,為了把演出做好,反而沒有空想太多,白天彩排,三井學長是坐在流川搬來的椅子上講這件事的。」

流川馬上接了一句:學長請坐。三井學長笑著比中指,流川宮城一人一支,再對觀眾的方向比一個頭頂愛心。彩子笑得眼睛都彎了,拍手叫好,安田對台上比兩個拇指。

「被拿去和手握比指揮還像指揮的大提琴手出身的深津學長所在的山王校友團比較是免不了,前一晚而已,但,我們是我們,我有台上的問題兒童們,而且,沖繩跟神奈川一樣,是我家啊,放馬過來!」

赤木學長用肢體語言表示問題或兒童的部分自己哪邊都不是。觀眾席傳來嘆息,沒關係、才不會、我最喜歡你,此起彼落,都是粉絲的真心話。

「今天的最後,要回到本業。」

就算粉絲和明星之間、觀眾和演出者之間的關係,只到這裡。演唱會是夢的空間,全都要在,這才做得起、圓得了夢。台上五人,整個製作團隊,幕後的所有人,未嘗不在認真面對自己的夢想?這就是赤木學長說的,他的夢想已經實現了;木暮學長鼓起勇氣做到極致的夢想;三井學長從未真正離開且用生命愛著的夢想;流川以實現夢想卻不稱之為夢想的方式活著;宮城終究抓住夢想與自己的幸福。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藏起任何一手、沒有顫抖,這是真正的凱旋。

 

第一次見到演出時神情如此溫柔的流川,更甚閉眼彈〈藍雨〉,赤木學長唱哭的那晚。最後一首,台上機關全部啟動,管絃樂團上台。工班艱鉅挑戰,人多器材更多,沒得休息提早這麼多天過來,就為在室外場地做這首歌。

「我好緊張。」

今晚太多第一次,這句真的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是由彩子口中聽見。

「怎麼了?」

「這團是我接洽的,良田說想和這裡的管絃樂團一起演出。我來聽過,大家有合練過,可是我還是好緊張。」

原來,出差到沖繩和有沖繩的客人,指的是這些。難怪三井學長生日那陣子抓住我聽曲子細節的次數明顯變多,常常確認有沒有奏出琴弦上沒有的神祕音高,我說沒有,他就繼續練。也難怪那陣子他常常不在的木暮學長某次提醒,聽到〈教父〉主題音樂,就表示三井學長練到快要拔自己頭髮,記得阻止他。

——阻止他拉這首?

——阻止他拔自己頭髮。

節奏組一關進練習室就是大半天,衝出來時必定吶喊快要餓死。流川練習的時間更長,卻不是以往悶著頭不要命的方式。在強弱調整花很多時間,譜面筆記前所未有地滿。他會以好幾種詮釋分別處理同一個段落,再詢問聽的人,他開始給我一種,在「彈給人聽」的感覺。

「那就不會出事。他們不會有問題的,妳找的人選,也不會錯的。」

台上五個人換上有大面積黑色的衣裝,重新回到台上。流川折著八片收腰合身剪裁的襯衫袖口,在他專用的紅色消光烤漆平台鋼琴前坐定,長褲也是合身剪裁,蹬著杜嘉班納低跟踝靴的腳尖,輕輕抵在踏板。三井學長進第一小提琴,順身寬褲,半邊有長及腳踝上的百褶裙片,滿版雕花蕾絲的襯衫,裡面沒穿,下襬整齊紮好,腳上是亞瑟士的金太陽。宮城回到鼓座,櫻木加入打擊樂,前者短版合身的西裝外套下襬是長長的雪紡紗,裡面也沒穿,皮褲和聖羅蘭綁帶軍靴本來就是黑的;後者穿了禮服,六片剪裁的外套,襯衫有飾邊,長褲有腰封,領結故意鬆開搭在開兩顆鈕扣的領口,暗紅色水晶皮革的雕花鞋。赤木學長換了另一支專用的麥克風,立架是一組的。小太陽為他配的衣服,可以直接加入《捍衛任務4》劇組,神奈川有大陸酒店的話,主管就是赤木學長本人,及膝的長靴、襯衫、長褲,都是黑的,外罩和服也是,唯一且極醒目的圖樣是背部中央展翅的大紅色鳳凰,太帥了。最大的歡呼聲來自穿黑色燕尾服的木暮學長上台時:豐厚的深栗色頭髮全部往後梳,換了隱形眼鏡,指揮棒和他眼裡的光芒一樣是金色的。

台上圍了一次六個人的圓陣,木暮學長才走上指揮台。一樣的禮儀和步驟,他做來就是特別能讓人集中注意力,而且非常好看,好看到,任何一個樂手都願意無條件把自己交給他。

這一大家子當然有學木管和銅管樂器的人,現在手握其他儀器不在台上,很想有一個他們全都在台上的版本。這首歌銅管非常突出,或者說這系列電影的配樂常見非常突出的銅管,離現在最近的那首也很典型。今天這首的歌詞比較適合,有點神經質的風格,赤木學長也駕馭得很好,和他較為硬派的外表與形象相當不同。真假音轉換,故意用有點帶點脆弱感的程度的空氣量,最後堆疊著音高一直往上,收在細細的一條線,其他人怎樣我不管,這歌詞寫的故事,反正我是信了。

讓小太陽再問一次櫻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問題,他一定會說,我很喜歡,這次是我的真心話。我不具體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他從沒提過,但他有些事乾脆讓人誤會也不解釋的做法,想必也承受了很多不該他承受的。每一場演出他都在進步,有賴他驚人的學習力、靈活的腦袋與身體、和技術面不完全相關無法量化的那些所謂真正的天賦異稟,直條條也赤條條的上進心,今晚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快樂在演奏的他,由衷歡欣,他不會只有現在,他還有很長很多的以後。我根本早就置之腦後他是這一大家子唯一一個未受正統古典樂訓練的這件事,這跟那一點關係都沒有,定音鼓當然是宮城教他的。也許正是這樣的養成,讓他更容易單純地投入在音樂帶來的樂趣與快意,熱情洋溢。他們這一屆到底都吃什麼,還是什麼都吃,他、小太陽、流川,都面對過或直接造成了我得來不易的情緒破口。

宮城和三井學長顯眼華麗的不只衣著,就連小煙燻眼妝都早有預謀。演奏方面,宮城如常控制節奏,邊看指揮邊踩踏板,還有辦法跟唱,享受極了。三井學長學小提琴是有道理的,他就該用聲量最足音域最廣的樂器,奏出每一個珠玉般的音符。他的耳朵也是眾人的天花板,這麼長時間沒有再進任何管絃樂團,坐到那個位置,一百二十度的下顎從腮板固定住琴,依然是最強的樂團首席。每一個樂句都有美麗的拋物線,所有最高亢激烈的,都是他的。真沒想到還有機會能再看見他舉起自己的琴,仰頭吻琴橋。

流川幾乎沒有看琴鍵,一個能閉眼完成演出的人已經不太需要看琴鍵了。他看指揮,他們這樣就能溝通。他不需要看,第一小提琴裡有個演奏時格外煽情優美的學長,打擊樂有速度感性與性感兼具的學長、從幾乎一張白紙開始卻比誰都上進比誰都成長得更快的同事,主唱學長一直唱下去,他就能一直彈下去。鋼琴休息,銅管奏出這系列電影配樂中必定出現的主題時,流川笑了。只要有這些人在,不論是鋼琴或者電吉他,他都能一直彈下去。天塌下來不會自己一個人頂著,要掉東西下來也是全部人都有份。

曲子結束,他憐惜地撫過八十八個琴鍵,身體往前靠,額頭抵上譜架的板,緩緩閉上眼。

我這才發現,自己淚流不止。


[1] 日本人稱梔子花為口無し,無口之花,因其成熟的果實不開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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