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暫停(流良)
01
獲得第二顆鈕扣的當天晚上,我選了一個草莓果醬夾心的甜甜圈,做為飯後甜點。對於想把草莓果醬抹上他的嘴唇再吻他的主意,毫不訝異也毫不懷疑。那是一種油然而生的理所當然。no- brainer,辭典是這樣寫的,理所當然之事,想都不用想,更別說再三考慮,和think
twice相反。對上在自己的事情容易裹足不前的類型,更該單刀直入,至少我是這樣想。同時練習用英文寫日記,畢竟要出國,現在聽說讀寫的程度還不夠好;畢竟宮城學長比我先出發,到時不能只有我依賴學長,也要讓他能夠依賴我。
02
單純為了變得更強,挑戰更大的規模、更多強悍的選手,才打算出國的。當作一天有四十八個小時,就算其實也是學長的仙道根本不同校,我還是想盡辦法找他單挑,他到底念的是東南西北我根本不管,對我來說都一樣(可是我不會把澤北記成北澤,又不是壽喜燒)。加練的強度引來彩子學姊額外關心,找我談了一下,連她都說我不太對勁,就表示我真的不太對勁。饒是相信自己的經驗和練習量,也想早點找出不足之處,我怕我的時間其實不夠,所以能早一天也好。
看看經常協防也確實會站禁區的三井學長,他能打很多個位置,防守端表現相當了得,球商也極高。沒有一個最有價值球員是浪得虛名,沒有一個負責盯他的不被他又騙又整得慘兮兮。我還不至於,但我真的能想像有些選手為此出現類似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狀況。
再看看幾乎場場打滿的宮城學長。
彩子學姊告訴我,宮城學長沒講,她根本看不出來他裝沒事。那沒有不好,可是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得先讓自己能夠真的冷靜下來,做一些讓自己心裡能舒坦的事,怎樣都好。是山王戰前夕,學姊這樣對學長說的。
「不需要太焦慮,小黑貓。」
「小黑貓……」
「你不是喜歡貓嗎?而且你就是黑貓啊。」
「……好喔。」
沒什麼好反駁的,大概。
「澤北就算化成灰,都看得出來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滿腦子就想著籃球,還會持續好一段時間。可你不也是。你還有印象嗎?那場比賽,木暮學長對你喊『你也是王牌啊』,是真的。我們全部人都是這樣想的,也因為這樣,安西老師才和你說這麼多。他希望你是準備周全的,而且他會在這條路上全力幫助你,不只是球技上的。我們都會。」
「到了老師認可的時候,他會交給你早就寫好的推薦信,要你仔細讀,看看有什麼地方需要修改。」
彩子學姊用十分安定的口吻,談訊息量很大的內容,原來這就是突破後的宮城學長已經經歷過的,只是產生出國挑戰的想法的時機和我不太一樣。
「單刀直入也很好。」
「嗯?」
「你知道我的意思。」
……果然,學姊什麼都知道。對,有些事我的確是先做了再說。
相較之下這麼小的身體,哪裡來這麼多的力量?我在體力耗盡被換下的那場輸給海南兩分的比賽後,某次練習,找了一個安靜的空檔請教宮城學長,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告訴我,他不是什麼高個,也不怎麼強壯,可是,小隻的好處就是,重心能夠更低,所以,下盤練好,運球練好,就能殺出重圍。另外,爆發力跟協調性也很重要,要注意柔軟度。
「這倒是。是說,學長。」
「是?」
「我可以參考學長自主訓練的清單嗎,像是,練核心的部分?」
他一臉「真難得你一口氣說這麼多字」的表情,然後放下眉毛(對,就是那個弧度眉峰都很明顯的眉毛),溫和地笑一笑,說,好啊,有紙筆嗎?我寫給你。
根據他的分享(還有圖解),睡前多加了一些事項,然後有一天發現,我會一邊拉筋一邊想著他。那個比賽時最容易也最頻繁溝通的控球後衛學長,和赤木學長不一樣,但也是我們最好的隊長。
說到我們,差不多在山王戰(有一次考歷史恍神把天王山寫成山王山,嘖)途中,我才開始有這個概念。縣大賽受到牧學長震撼教育,單打到無計可施的時候,還停留在小孩子發脾氣的階段,甚至和愚人節生日的那位打起來。沒人這麼說我們,當時的我們就是不甘心,團隊運動卻也不宜過於責怪或施壓於單獨特定的對象身上,不論是什麼因素造成的一人球隊,就各方面來說,都很可怕。現在想想,赤木學長和木暮學長的處境,有很長時間都太辛苦也太痛苦了。所以,我很感謝他們始終沒有放棄過湘北、放棄過籃球,直到我們能夠相遇。
直到能夠讓安西老師對我們說出:這就是湘北,你們很強。
03
「你看過了嗎?最近上映的歐美動作片《捍衛任務》。它是一個系列作,這一集是第四集,有在你們校外教學去過的國立新美術館取景喔。」
宮城學長說的,是最近從羅浮宮借畫作辦的展覽,語音導覽請了一位女演員。他驕傲地表示,你們看,沖繩出了這麼多美女。我基本上沒認得幾個藝人,沒去過沖繩,如果有機會,我想看看他的沖繩(普通地使用普通的交通工具),只小小聲回了一句:不是還有彩子學姊在嗎?我隱約能明白,學姊跟學長,不是交往與否的選擇,也不是他要出國而衍生的問題,就像是,他設定好的道路,包含了不打擾(以他的個性應該會這麼講)學姊人生的成分。我不認為學姊會視為打擾,但,如果我在看得一知半解,主題為「愛」的畫展中,得到的某些模糊而我尚且拿捏不準如何說明的感受沒有錯,那麼,他們之間的感情,我想已經超越這些了。就這點而言,學長是幸運的,任何事情,只要不傷害自己、沒有犯法,彩子學姊一定會無條件,站在宮城學長這一邊,而且,比全世界任何人都堅定。
「還沒。學長要一起去看嗎?」
默默打開搜尋引擎,前三集,男主角一共殺了兩百九十九個人。
「好啊,我也還沒看。前面集數都有上串流。不過我真訝異,你會看這種電影啊?」
可以練聽力。還有,雖然我不會畫畫,可是「好看」這種主觀符合審美的判斷,我還是有辦法的。
「看完電影可以跟學長一對一嗎?」
我的意思是,就不要再把隊上其他人找來了。既不想被占去一對一的時間,也不想要不是獨處。
「你真的是。好啊,那你想一下,是要看完電影折回家裡換衣服拿東西,還是直接帶來,我們算好時間,再看時刻表訂電影票。」
他在答應我的請求後都會摸我的頭,不覺得,踮腳這樣做,超可愛的嗎?
流暢得沒有片長快三個小時的體感,殺的人應該比前三集加起來都還要多,男主角台詞卻相當少。我的收穫是,看電影或影集對字幕的依賴變輕了,較為簡短的英語對話,可以不看字幕了。生字也能聽音試著拼寫,再去查辭典,看看拼對了嗎,這個字是什麼意思。最神奇的是,明明我約宮城學長看電影(比想像中容易,或者說,光明正大邀請,沒什麼需要不好意思或鬧彆扭的),我們卻同時得出三井學長很適合這角色的結論,長髮沒有鬍子的版本。
「他不可能這麼省話。」
這倒是,語速也很快。
「不可能放棄這點一樣。」
這也是,再講會爆雷。
「他被打掉三顆牙。」
地上的牙有~三顆。
「他體力不好。」
然後騙爆找上門來的其他殺手。
「結果你有看前三集了嗎?」
「有喔。學長試過嗎?看英語發音電影的時候,不開翻譯好的字幕。」
「你已經可以了嗎?」
「一點點。」
「我也一點點。」
說什麼一點點,都是拿到美國大學錄取通知的人了。
「你餓嗎?」
「一點點。」
「說什麼一點點,想吃什麼?還在發育的運動員可不能餓著。」
好。嚼嚼。學長也一樣。
「第一次看你吃爆米花這種零食,這麼大一桶還都吃光了。」
我也是高中生啊。
「我在家裡會用微波爐爆爆米花。」
「你本人口中說出來就很真實很有畫面,那下禮拜看串流練會話和聽力就吃你爆的爆米花。」
「豪。」
就當是下次約會的邀請,甜的、鹹的、甜鹹各半,總之,學長不可以退縮。
04
打澤北海報一拳那晚,才不是我們第一次說話。特此更正,是第一次獨處。內容上則是第一次脫離比賽中的溝通,說自己在想什麼。
因為學制不同,宮城學長還不急著在櫻花盛開的時節搬到一萬多公里以外的地方。他會在炎夏,他的生日過後離開日本。事先飛一趟看學校和住處,辦好所有手續,繼續跟著隊上練習,維持體能和手感。應該也會回沖繩看看,那是他的家鄉,他一切的起點。
我沒想到的是,那個所謂下一次約會,演變成固定行程。他說,球技上的突破靠自己,面臨心魔的時候,要抬頭看周遭,有愛著自己的人。
「他們會保護你。」
「十幾歲而已欸我們,本來就有很多事情不懂啊,比我們大的人都不一定懂了,況且,要是我們什麼都會,還要那些人幹嘛。」
他每次講這種事情,都輕描淡寫,像在講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可是他講起來很有說服力,本來我對他身上曾經發生什麼一無所知,只確定他不是會主動找人麻煩的個性。英語會話練習的會面中,我們開始聊一些自己的事情,我逐漸拼湊出他過往的原貌。
比起直接去做,我這個人本來就講不出什麼,也覺得沒有必要一直講。可是我很想告訴他,可以哭沒關係,還想抱抱他。沒有評論自己以外的人生的立場,於是,在他告訴我他失去過什麼的那晚,除了爆米花,我還做了微波爐蒸蛋。這是當下我能想到也能辦到的,比較合理表示心意的方法。
……豈料話題由此一路發展到,美國的民宅,很高機率是電爐,跟在日本不一樣,搞不定這點挺麻煩的,不可能每餐外食。得學用電爐煮飯了。他說他沒用過電爐,只用過瓦斯爐和電磁爐,我說我只會微波爐料理,於是,我們的會話練習之外,加上了研究食譜的單元,還請教媽媽。
那個,山苦瓜滿好吃的。
「你現在已經懂得分享球權了,在自己的事情上,也可以思考一下。」
「有時候,就讓愛你的人保護你。」
「謝謝學長。」
學長,你更要記住這點。
05
他在櫻花樹下(沒有埋屍體。我們都沒有花粉症,有此困擾的隊友每每發作起來難受的樣子連我看了都不忍心),用沖繩民謠般的語調,交待我好好打球、好好念書、好好照顧自己和球隊、好好記住,他們留下來的,和我們有過的,日後在美國再相見。然後,在我又聞到聞慣了的他的香水味的時候,要我攤開手。
他用兩手包住我的一手,放了個不大卻有硬度的東西在我向上攤開的手掌,再將我的手指包住那件東西,動作一氣呵成。
「等一下再看。」
他的笑容有點神祕。
「學長,我可以看了嗎?」
體感時間過了二十四秒,實際上可能只有三秒。
「可以了。」
並沒有搶鈕扣的戰爭,因為,宮城學長,直接,把那麼多人趨之若鶩的籃球隊隊長制服第二顆,最靠近心臟位置的鈕扣,在畢業的時節,交給了我。
我要升高三了,入隊時高我一屆的宮城學長要畢業了,曾經巴不得快點進步到去美國的我,開始有時間能不能暫停在這一刻的想法。其實還是巴不得快點去美國,原因增加了而已。那個國家大到橫跨三個時區,不保證真的能進同一間大學,還要上語言課、補學分,可是,能夠在同一個國家,總比甚至在不同個大洲好多了。
06
一開始只是因為好聞,洗完澡噴一點,棉被角枕頭套也噴一點,紙團攤開又噴一點再放衣櫃。慢慢體會到,氣味果然是最長久的記憶。
宮城學長有用香水的習慣,從我認識他到他畢業,在他身上聞到的香水味都是同一個。我第一次隨湘北參加全國大賽的時候,他有放在行李裡,記得三井學長還借來端詳一番,再分享自己的,兩款味道沒有差很多。我不太懂這個,只覺得都很好聞,沒什麼負擔的味道,在他們各自身上也不突兀。
兩個味道我都記了很久,其中一個因為持有者的屆數再高一屆所以離開得早一些,可是他人在日本,能見面的時候,他身上也還是一樣的香水味。
「我以為你對籃球以外的東西都沒興趣啊。」
三井學長還是那個三井學長,長得很帥,講話很壞。
「長大了呢。第二顆鈕扣怎麼樣了?」
咦?
「宮城找我商量過,把這東西給你會不會很奇怪,我跟他說,想給就給啊,高中畢業只有一次欸,要不要直接預約流川的第二顆鈕扣。他有跟你要嗎?」
唔。
「……沒有。」
「給他吧,等你也到了美國的時候。是說申請的結果應該出來了?決定要念哪裡了嗎?」
學長就是學長,他們都比看起來更細心、更會照顧人。
我現在懂了,他怎麼騙倒一大票對手球員。相處久了就知道,三井學長是真的頭腦好,還很會看人。可是他不一定會講,縱然嘴上再不饒人,始終不說三道四,他不屑做的事情挺多的。
「他的香水一瓶不貴喔。」
嗯?
「你沒有花粉症,不是過敏體質,五感和五官一樣銳利,而且會記得味道。」
「最後那個,學長怎麼曉得的?」
「不算真的知道。我剛來一坐定,你鼻子就動了,表示你聞到味道,但你沒有問,也沒有表現出異常,所以不是讓你困擾的味道,是你記得或習慣的味道。你應該還沒有養成用香水的習慣,我從高三開始都沒換香水,今天也有噴,還離你這麼近,所以我推測是這個。」
「我的香水你聞久就記得了。至於宮城的,你是特地想要記住,對嗎?」
「很快就能見面了,加油吧,你們兩個都。」
三井學長稀鬆平常,像只是在問,炸雞塊要不要擠檸檬。而我,想起了宮城家兄弟的名言,心臟越是撲通撲通地跳,越要盡全力裝作若無其事。
「欸嘿,流川君。」
「是?」
「你的耳朵,有夠誠實。」
07
把最靠近心臟位置的制服鈕扣放在靠近心臟的位置的方法:縫在制服上、掛在項鍊上。我覺得把本來好端端的鈕扣拔下來再縫上另一個有點多此一舉,所以找了一條鍊子,趁著美術課的金工單元,做成了可以直接上下的長項鍊,墜子不能拆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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