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愛你

◆烤米棒

沒有吃過烹調失敗的食物,不需要去想好吃或難吃的事,就像未嘗敗績,不需要去想會輸這件事一樣。

秋田的冬天很長、很冷,積雪很厚,在鏟子比澤北還高的時候,家裡大人忙進忙出,他就知道怎麼剷雪了。那時候他還太小,爸爸怕危險,只讓他在安全的位置看,告訴他,榮治長大了再一起幫忙。他第一次產生「好吃!」的想法,就是這天,和家人一起吃的雞骨湯底的火鍋,裡面的烤米棒。

天氣再冷一點,也會煮一種用魚露調味的火鍋,裡面有叉牙魚,跟鱈魚一樣有白色的魚肉,體型相當小,他喜歡。他問過媽媽,為什麼叉牙魚總是最後才放呢?媽媽為他盛一碗熱騰騰的湯和料,一邊告訴他,因為牠小小的,太早放會煮到散掉。

「媽媽,烤米棒是怎麼做的?」

小小的榮治,說著好燙好燙,呼呼地吃,東西吞下去才發問。

「是用搗過的白飯,慢慢在長桿上捏起來,再拿去烤的。榮治喜歡嗎?」

「榮治喜歡媽媽,也喜歡媽媽做的烤米棒。」

又咬了一口,臉頰紅撲撲的。

「媽媽也喜歡榮治,最喜歡了。那下次做烤米棒的時候,榮治要幫媽媽的忙嗎?」

「要!」

 

澤北出國後常常回想這件事,問媽媽食譜的時候也會提。媽媽說,你什麼都做得很好,我都不擔心。你永遠是我兒子啊。你想吃什麼,我還不做嗎?雖然不在你身邊,還是可以告訴你方法的,來吧,都讓你問。

「我有點怕欸,做壞怎麼辦啊?」

「沒那麼恐怖啦,你只要記得,調味料不要一次下很多,一點一點慢慢來就好了,途中要確認味道,爐子要顧,沒燒焦就有個七八成了。」

「這樣說吧,就像為了把球打好,你學了各式各樣的東西一樣,現在就是多學做菜這件事而已,對象是媽媽我。」

自己十幾年滿腦子只有籃球,不至於對其他事漠不關心或一點也沒察覺,又不是笨蛋,不過,要用到自己的雙手的事情,沒真正嘗試過的還挺多,特別是也要花時間熟悉的那些。

澤北真心認為打籃球很快樂,打籃球這件事本身、把球打好、越打越好、贏得比賽、贏得更多的比賽,他都樂在其中。還在秋田的時候,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了。進高中籃球豪門的學校念書,有非常嚴格卻也完全信任選手的教練,更有非常好的學長們。不只是球技上的,跟朋友有點差距,但相處很融洽。

住在家裡總有熱騰騰的家常菜,不需要自己張羅,參與最多的是一起買菜提回家,洗米,放進電子鍋,按按鈕。煮白飯澤北還有信心,烤米棒就,總覺得沒有媽媽捏的漂亮。

「老媽,我真該出國前就跟妳學做菜的。」

兒子想媽媽了。

「你有時間就打視訊來啊,我也想你。」

想媽媽的兒子如今非常感謝自己在行李裡帶了五公斤的秋田小町米。

 

 

◆皆瀨牛

隨隊遠征的過程中,遇到鹹得讓人血壓升高的調味、煮得太軟的麵條和白飯、油溫太低的炸物、只有汁的咖哩、解凍不當的肉、重組肉,之後,澤北有了「難吃」的概念,了解到並非世上沒有烹調失敗的食物,只是在秋田沒遇到。

解凍不當的牛肉那次,坐在正對面的深津,生無可戀地告訴他,實在不想浪費食物咧,可是咧,解凍不當的肉咧,就有個怪味咧,也怕吃壞肚子咧。

「你也還是別吃了咧。」

深津放下筷子,勸了一句,很輕地嘆一口氣。除了牛肉,他什麼都吃完了。

「你應該還沒吃飽咧,沒關係咧,跟堂本教練說一聲要去超市咧。看看其他人要不要一起咧。」

超市至少有新鮮的水果和乳製品,會舒服一點。澤北第一次知道,深津對牛肉和牛奶都有深刻的理解和反應,是因為感情不錯的親戚們養牛,肉牛是秋田的和牛,也有乳牛。暑假不用集訓的時間,深津會去農場幫忙,有過念農業高中的打算,結果打籃球進了山王,從高一開始就是先發。

「深津學長懂好多喔。」

「還好咧,慢慢就會知道得越來越多咧。」

 

澤北第一次吃深津為他烤的肉,是他一年級時,山王順利取得縣大賽第一名的全國大賽參賽資格,堂本教練犒賞球隊,請所有人吃和牛燒肉(當時的總務學長偷偷告訴大家,學校撥了經費,教練自掏腰包,升級成更好的店)。人太多分了兩批,兩天的座位都是幹部們故意把年級和先發與否打散的,澤北剛巧和深津一桌,那桌一共四個人。

「雖然教練在操球隊的時候很可怕,不過請客很大方。」

「吃飽才好繼續地獄訓練咧。啊你們要白飯還是涼麵咧?」

「也是啦,就連深津學長都落跑過。啊,我要白飯,謝謝。」

「我也要。」

「大碗的白飯四碗咧,有沒有人不吃內臟咧?」

「我沒問題。」

「我都吃,可是我烤肉技術不好。」

「沒關係咧,有我在咧。」

當然不是第一次吃燒肉,但是,太開心了。

脂肪怎麼這麼香啊!對高中生來說,脂肪真的是太香了啊!隊上的夥伴還都在啊!他們那桌把菜單上有供應的部位全點了一輪,再轉回來追加牛五花和橫膈膜,白飯續碗。

「學長好厲害啊。」

每一片都烤得漂漂亮亮,不管什麼部位,都對應最適合的熟度。澤北本來想,自己只是小高一,應該要幫忙,學長卻說,你有幫忙點菜咧,烤肉讓專業的來就好咧,多吃一點咧。

「學長,這是什麼?」

和澤北同一屆的另一位隊友看著網子上一邊改變顏色一邊冒泡泡的品項發問。

「肺咧。要小火烤到全熟咧。沒有筋很好吃的咧。」

深津從容不迫,一邊烤肉一邊吃醃漬過的叉牙魚做的壽司。

「那該不會就是肺泡的空氣吧?」

澤北帶了四杯柳橙汁回到座位。

「應該是咧。」

 

果然很多人一起來超市,深津教澤北挑水果的要點,解釋給他聽,不論牛奶有多少響亮的品牌,他都選當下離自己最近的。澤北想,如果深津上大學念的是農林漁牧,他不會很驚訝。

「要記住咧。」

「謝謝學長。是說,學長還有印象嗎?」

「咧?」

「就是,我一年級,縣大賽結束,教練請客,學長第一次烤肉給我。」

「記得咧。怎麼了咧?」

          深津還是那個一號表情。他與人交談的習慣很好,都會看著對方眼睛。澤北突然猶豫,說出來會不會太肉麻,又在超市這種稱不上有情調的地點。

          他想說,有些東西在美國還吃得到,可是不會有什麼人像這樣即時分享知識給他了,即使只是買蘋果和鮮奶:就算吃一樣或類似的食物,人不一樣,滋味就不一樣了。他一定會很想念這些。

          一成服務費什麼的,糟糕,他已經想哭了。

「沒有,只是在想,那天,所有學長烤好的東西,都好好吃。」

只說一半不算轉移話題。

「都是新鮮的食材咧。出門在外這種事也不可以偷懶咧。好好吃飯咧。」

「那我……」

澤北停下所有動作,輕輕拉住深津的袖口。深津沒有出聲,等澤北開口。

「以後回日本看大家的時候,學長願意再烤肉給我吃嗎?」

「好咧。」

 

 

◆納豆

胡蘿蔔、青椒、洋蔥、茄子,納豆,澤北都吃。

能代出產東雲大豆,他們常吃的是東雲大豆做的檜山納豆。澤北描述不出各地土產納豆之間的差異,他只是對發酵食品沒有障礙,知道納豆菌跟乳酸菌會打架。從小都加蛋黃、青蔥、淡醬油,加美乃滋的吃法是向一位不常先發的隊友學的。

「不是有一個氨水味嗎?」

澤北覺得這位隊友細心攪拌納豆的樣子,看起來很療癒,不自覺跟著對方用一樣的節奏攪拌納豆。能代是產地沒錯,不過無法克服氣味而吃不了納豆的人,隊上還是不少。

「我小時候,無論如何都怕這個味道,是我媽媽說,要不要試試看美乃滋呢?」

澤北睜大眼睛,他聽過有人這樣吃納豆,真正看到還是第一次。

「神奇組合對吧,我還真的就此克服了。想想美乃滋也有蛋黃,倒是合理。」

澤北聽著隊友輕聲細語說明,一邊點頭。

「我也可以試試看嗎?」

「當然啊,你本來就吃得慣,嚐嚐不同感覺?

隊友把澤北家裡也用一樣牌子的美乃滋遞過來。澤北夾一點納豆到白飯上,在上面擠了少許美乃滋。

「好吃!」

圓溜溜的大眼睛閃閃發亮。

「喔喔,你喜歡嗎?」

「就是蓋在熱的白飯上面,現在這樣,美乃滋有點化掉,一起吃很好吃欸。而且真的幾乎感覺不出阿摩尼亞味了。」

「應該是美乃滋本身味道就很重。」

隊友喝一口叉牙魚豆腐味噌湯,放下碗,和澤北一起笑了。

後來澤北在美國定期會收到這位隊友寄來的真空包檜山納豆,澤北也會回禮。美國的美乃滋配納豆還是不太一樣。他一直沒有停止尋找,最接近他們肩並肩吃早餐時,所得到的寶貴經驗。

 

 

◆松茸、蓴菜

          「問你喔。」

「讓你問。」

「你以前在山王的隊友,都跟你一樣皮膚很白嗎?」

「這話怎麼說?」

「訓練多少會在戶外曝曬,不過,整體來說,山王的選手,沒有一種曬得很黑或有衣服的曬痕的印象。」

「天天見面反而沒特別注意。是有聽過一個說法,,小良知道蓴菜嗎?」

「本身沒有味道,吃的是口感,有一層像果凍的膠質,的那個蓴菜嗎?」

「就是它,據說能養顏美容。我們縣的產量全國第一,不會特別去想,吃習慣了,後來才曉得,在京都和東京是高級食材。我很久沒吃了,松茸也是。新鮮蔬菜跟有液體的醃漬物都沒辦法寄來。松茸則是,本來就不容易吃到。」

「的確會出現在很貴的料亭,後來好像還有從中提煉出成分的保養品。」

「不確定其中關連,不過,秋田總日照時數不算很長,也有影響吧。」

離開日本,澤北對秋田的記憶反而有越來越強烈的感受,只有他知道,想家的時候,都靠這些回憶讓自己安靜下來。真的受不了,也不在打視訊給家人、學長們的時候表現出來。

也來美國的外校同屆同學、學弟,跟他見面的時候察覺也不揭穿。

他被好好愛著,也知道好好對待人。他主動對宮城釋出善意,宮城花了點時間適應澤北黏人這點,如今他們是無話不談的親友,還住在對面。

「這麼說也是,如果對照神奈川,秋田再怎麼曬,都不會像在湘南那樣吧,像牧前輩,標準的湘南帥哥,每天衝浪的黝黑膚色。」

語畢宮城起身,開冰箱拿了一個保鮮盒,放在澤北面前的桌上,澤北還在點頭同意。牧前輩真的很帥這一點,兩個小一屆的都是上大學才體會到,牧前輩就是世間所說,如雕像俊美偉岸的人類真正迷人的,老著等又如何。

「小良怎麼了?」

「我只有這個。超市果凍粉做了整盒,有放水果,吃一點嗎?」

每次澤北想家,只要宮城在場,必定第一時間察覺。他也是遠遊的人,怎會不明白?而且以澤北的個性,想家的反應一定很強烈。

澤北形容生火烤一整株松茸的時候,語氣溫柔又雀躍,他喜歡松茸的香氣,那個辨識度很高的味道,會讓他想起秋田的山,松茸又是秋田山區的寶物。他們已經約好,要一起去一次白神山地。宮城知道,對澤北而言,那一定是很美好的回憶,他很高興澤北樂意與他分享。澤北十二月生日,冬天上不去白神山地沒關係,宮城也想為他準備點什麼。

「小~良~」

澤北嚶嚶撒嬌,宮城哄著,好好好,我們換個衣服就去找牛肝菌,和其他秋天的野菇,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乖喔。

  在他們人在美國的情況下,秋天的野菇們各方面都算得上跟松茸足像了。

 

 

◆麵(本節有流三)

「流川啊。」

「有。」

還是一樣的應聲法。流川來到美國,跟澤北相處的機會變多,某天稱呼就改成了前輩,澤北很開心。不過他喊流川只喊姓習慣了,還是這麼喊。

「還合口味嗎?」

「很好吃,謝謝前輩。」

如果不是有機會這樣互動,澤北不會知道,流川其實有禮周到,一點也不是外表給人印象的不近人情。喜歡貓,買了很多和貓有關的東西,大部分是黑貓,像是他們現在用的餐具。

流川的住處在同城另個方向,宮城去別的州比賽,本周末的晚餐澤北和流川先聚。澤北帶來食材,借用流川的廚房和麵,炒了拿坡里義大利麵,和流川一起看網飛的影集,配前一晚流川調好冰起來的桑格利亞。

偶然有了一起追劇的話題,澤北才知道,流川是有時間就會補齊進度的類型,而且跟自己一樣,看劇的時候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現在也是,他們看的是《重人生》,澤北吵著說也要去唱卡拉OK,嗚嗚地問這裡的店裡點得到《粉雪》嗎。流川擤完鼻涕告訴他,如果前輩的藍芽麥克風還在後車廂,可以拿進來,我們自己放音樂唱。

「這裡獨棟,吵不到人,前輩可以唱個

「你不唱嗎?」

「前輩先請。」

澤北連續唱了五次《粉雪》,流川才說,前輩,我想要放X JAPAN。

 

「前輩不想叫代駕的話,在這裡住一晚也可以。」

流川吃櫻桃都會把梗打結再吐掉,澤北不確定,流川到底曉不曉得,用舌頭打結櫻桃梗的意涵。

「原來你喜歡X JAPAN啊。」

澤北躺在沙發上,沒想到自己會被流川已經特地調得很淡的桑格利亞給放倒。他一時不察喝太多了,暈呼呼的,流川一唱歌他又哭了,到現在還在流眼淚。

「是。」

還有其他好幾團。

流川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沒料到那句注視異國的天空一出來,澤北就跟打開的水龍頭一樣再度淚流不止。這是什麼物理切合主題的狀況,流川用面紙輕按澤北好看的眼角(澤北是真的長得好看,越長大越好看,又上相),不讓他把已經哭紅的這裡揉得更紅。

有很多事情,流川出國了才開始會想,會特地去想,了解到「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

他現在也知道了,這不是誰比較黏人的差別,他不是黏人的個性,可是他也有,不行,現在一定要聽到三井學長的聲音、一聽到三井學長的聲音眼淚就掉下來了的時候。

他現在也知道了,自己哭得一發不可收拾,是什麼樣子。他在人際互動上不太主動,但實在不想放著眼前的澤北不管,不能讓這樣的澤北自己一個人。他也想念在湘南和三井學長一起看的海和天空。他都沒發現,自己嘆氣的方式跟三井學長越來越像。

「我的衣服,前輩應該都能穿。」

流川扳起手指數,在這裡過夜,澤北需要哪些東西。

「不會麻煩嗎?」

澤北的意思是,臨時留宿,三井前輩會不會介意。

「說一聲就好,前輩等我一下。」

稱呼還是有區別的,只有湘北的選手和經理,流川會細緻地加上姓喊學長學姊,同屆和學弟妹喊姓(只有喊櫻木是大白癡)。澤北自己也是這樣。以流川的習慣,用到姓算親近了,他根本沒在記不相干的人姓名誰。流川並未迴避,,直接撥了語音通話。日本已經是白天,很快接通,說明情況。三井學長聽完,說,好,楓好好照顧澤北君,在家也要小心,還主動提議開擴音,簡單和澤北打招呼。

「謝謝三井前輩。」

「沒事。想家很正常,你們都辛苦了,也都做得很好了。有事情真的要說,知道嗎?」

澤北想這就是大人的游刃有餘嗎?差一屆而已,河田學長和深津學長也是這樣,也許是那一屆共通的特色。三井學長把時間留給他們自己消化,掛上電話前,他說,你們三個都一樣,有事不要自己悶著,今天這樣就很恰當啊,一個知道要找人陪,一個知道要陪著人家,還講出來,一個出遠門好好比賽。角色調換的時候,也要記得。

「那麼先跟你們說晚安了。」

「三井前輩/學長晚安,還有早安。」

流川才放下手機,就收到三井學長的文字訊息:我也愛你。

眨眨成精的睫毛,他也很想他。

 

「你們,我是說,三井前輩和你,現在這樣真好啊。」

「兩個人相愛才是問題的開始。」

很多事情在還沒相愛的時候,都觸碰不到,所以都不是問題。多得是不知道的事情,才像什麼問題都沒有。澤北聽懂了,為了曾經猶豫不絕的戀人們,主動握了握流川一直沒有停下為自己拭淚的手。

「吶,流川。」

?」

「我想做一件事。」

「前輩你說。」

「我很久沒遇到用腳塑膠袋包起來的麵的方式做出來的麵條了。」

「我也。」

秋田歷史悠久的稻庭烏龍麵,要用特定方式做出來才能叫做稻庭烏龍麵,有高超的技術含量。和能代烏龍麵一樣,麵條是乾燥過的,能從日本寄給他。他說的是做好馬上煮,一群人一起吃。

「我可以做,可是一個人吃不完那麼多。」

「那我跟前輩一起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沒宿醉的話,我們就去買麵粉,我的麵粉用完了。」

澤北一聽都坐起來了。流川一口氣說這麼多字,還願意跟他一起做烏龍麵,一起吃。

 

出門前,流川說沒有親自過烏龍麵,問澤北預估要多少麵粉,澤北說,加了水和其他東西會變重,新鮮麵煮起來的量跟目測不會差太多。流川說,麵粉不一定要一次用完,先買三公斤左右,再秤要用的量。

「你有秤嗎?」

「我為了做新鮮的義大利麵買了電子秤,昨天也有用。」

流川邊回答邊拿出秤,要帶著。澤北想,原來昨晚他炒的義大利麵,那是流川自己做的麵條啊……

流川在澤北旁邊的副駕位置坐定,打開導航,向澤北確認,要不要到亞洲超市補齊調味料。澤北說自己家裡都有,直接去買麵粉。過程很順利,澤北捧著一袋麵粉的模樣看上去十分乖巧,流川拍了照片,澤北一看,自己都被自己逗樂,要流川傳照片給自己。

回到澤北家,流川先洗手,秤麵粉,過篩,再秤,讓澤北一人和麵,待麵團成形放入塑膠袋,流川就準備

的時候都會平,流川你只管。」

「豪。」

「要用身體的力量,累了就換手。」

「豪。」

澤北知道流川是下決心一定會盡全力的性格,但是這樣應對麵團的人,他今生第一次看到。流川真是跟麵團卯上了,一聲不吭了相當於正規籃球賽半場的時間。

「換人吧,流川。」

他都出汗了。

「是。」

看著捲袖子喝水的流川,是澤北對麵團做出的烏龍麵一事的寶貴經驗。

「前輩以前的隊友,加油的道具,應該沒有麵棍吧?

流川抹了額頭的汗,說完自己還想像了畫面,噗哧一笑。

「沒有沒有,會被判斷是危險物品。隊上會借太鼓,比祭典用的小,再向賽會申請,通過了就帶來。」

流川在想,如果是全國大賽決賽,秋田的太鼓達人都會直接到場吧。

「啦啦隊呢?」

「會來,同好會性質。基本上,全國大賽決賽,能來的都會來,不只籃球隊登記造冊的一百五十名隊員。例如管樂隊,他們也是正式社團。我記得我高一那年,管樂隊的指揮很帥。啊,可以把運動飲料給我嗎?謝謝。」

澤北也出汗了。

「也剃平頭嗎?」

「是學姊啦。」

澤北說,流川就聽,流川問,澤北就答,他記得很牢。反覆進行幾次,疊起來切開見真章,他們得到了一批很棒的麵條,是他們兩個可以吃兩餐的量。

 

「我好餓。」

澤北處理配菜和佐料,流川攪著滾水裡的麵條。

「正常啊。你剛剛那個樣子,實在好可愛。」

「?」

流川黑貓問號。

「就像是,要打贏麵一樣。」

「我是啊。」

前一晚澤北哭成那樣,當然不只因為歌詞。流川無法無動於衷,自己也有非常辛苦的時候,沒少接收過前輩們的關心,雖然他不確定怎麼被看出來的,也許是因為過來人,這次換他來照顧前輩。他不知道自己能幫上多少忙、這樣算不算真的幫上忙,他只知道像今天這種體力活自己是不會輸的。

「小良回來,我們再做一批吧?」

「好。」

 

 

◆牡蠣

「海產大概是吃起來共通點還算多的了吧。」

宮城呼嚕嚕地吃生蠔,他喜歡只加檸檬。

「因為海是相連的嗎?」

澤北隨意回答,剝著裹上調味料後蒸熟的蝦子。

「煮的方式吧,雖然品種也不一樣。秋田不是也產牡蠣嗎?」

「有喔,夏天吃的。」

「大隻的啊。」

「很過癮我跟你說,撬開就生吃,像現在這樣,只要一點點檸檬汁,或是柚子醋。」

澤北說著,笑開了。他們現在吃的是小顆的。

「流川吃蝦,不要只吃起司通心麵。」

宮城把澤北剝好堆成山的蝦子撥了一半到流川盤子裡,再把起司通心麵換了位置擺。流川不是故意的,一桌都是菜的時候,他通常從面前最近的東西開始吃。宮城是因為相處久了,知道流川好養,分辨得出好吃難吃,只是沒那麼挑嘴,流川說難吃的東西,真的爆幹難吃,的程度。

「老實說我覺得海是相連的這件事,滿浪漫的。」

「還有天空。謝謝前輩剝蝦。」

流川冷不防接話。

「噢,不客氣,你慢慢吃。」

澤北眨眨眼。

「前輩在秋田吃的牡蠣,跟我們現在吃的很不一樣嗎?」

「品種不一樣。要說味道上差很多嗎?我想新鮮的海產都是美味的吧,這樣的感覺。」

流川邊聽邊在生蠔擠了檸檬,再滴幾滴塔巴斯科辣椒醬。

「照種類,排成像花一樣的擺盤,倒是很不同。量也不一樣。」

澤北也在蝦子滴了一些塔巴斯科。

「去海邊玩的時候,吃現烤的,都是烤好放免洗盤,給根竹籤,就結束了。」

宮城有一次遇到是來打工的櫻木的好友們,還偷偷多給了他一隻。

「會拿去炊飯或煮湯。」

也會加在義大利麵和燉飯,他們常吃。只有一件事不會改變:海產煮過頭很難吃。

「講到湯,你們要喝蛤蠣巧達湯嗎?」

越晚越冷,宮城覺得自己需要這種熱食。流川舉手加一,澤北說也想來一點。

 

 

◆比內土雞

「冬天不能上去白神山地吧?」

「不行,但我們可以搭五能線,一年四季都有運行,我們學校那一站在路線上噢。」

「也是,我也不會跑掉。五能線是一直到津輕的那個?」

「小良最好了。對,帶你去看我的海,我也是有海的男人!」

已知聖誕節放大假,十二月的壽星就開始規劃旅行。澤北指的是,從能代到之澤這一段,壯麗的日本海。

「整條線大致上分成三部分,我家在東能代,到之澤是海,之澤到五所川原是田園,五所川原到川部是蘋果園。稻田彩繪的會場也在那裡,往回一點是弘前,再過去我就不熟了。」

海啊,宮城想了一下,自己的生活,一直都離海不遠。海帶走他的親人,又帶他遇見更多人,或許因為海都是相連的吧。沖繩的海接納了他的眼淚,神奈川的海包容了他的懊悔,澤北的海,不知道是什麼樣的。

「我想說你在某個時間之前,腦子裡只有籃球,流川跟你一樣。」

「是啦,可是我又不是木頭,也會爬山看海散心啊。小良你也知道,堂本教練恐怖起來真的很恐怖。」

澤北抖抖。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還是很熟的啊。」

流川怎麼可能不熟湘南,都有過不知道怎麼騎上去堤防的紀錄了,他只是不一定願意講。

「秋田南北很長,我們那裡是縣的北部,離津輕更近,搭火車繼續往北,一個小時之內就跨縣了,也有住在津輕的同學搭五能線來上學。我以前有過,搭普通列車看海,覺得滿意了,在離最近的車站下車掉頭搭回來,就我自己一個。」

還哼哼小曲,澤北在這種事情上有射手座的典型浪漫。

 

「小良,這樣不會激不順嗎?」

「你指的是?」

兩人在看機票,流川在一旁聽著。

三井學長要來找他,他這個聖誕節就先不回日本,告知家裡人的時候,當然省略了前半部,家裡人沒說什麼,不過流川看得出來,他們多少有所埋怨他放長假不回家,又不好在流川的正事(事實就是放假不回日本一樣要訓練,還要念書)上挑毛病,流川不擅長應對他人的這類情緒。

「秋田離關東很遠,你真的要先跟我回秋田,再回神奈川嗎?」

「美國、東京、神奈川、秋田、神奈川、東京、美國,跟,美國、東京、秋田、神奈川、東京、美國,當然是後者囉。我剛來的時候,你幫了我很多忙,我該跟你父母打聲招呼。之後換你來神奈川,怎麼樣?」

宮城一個一個數著,他和媽媽還有安娜商量過,到達日本,轉國內線到秋田,再回神奈川,就一直待到要回美國。

不是沖繩,而是神奈川,他的路從沖繩開始,在神奈川延續。海真的很大,天空也是。

「我可以要明信片嗎?」

          流川在韓國老牌偶像男團唱的《路》之後接了抒情女歌手的《滾來滾去》,他在地毯滾來滾去,小小聲地邊哼歌邊詢問。

「當然可以啊。」

宮城和澤北異口同聲。

 

澤北不會承認,帶著宮城一起到家的時候,聽到媽媽和爸爸一起說「你回來啦」的聲音,差一點就放聲大哭了。宮城當然發現了,鼓足勇氣,禮儀周到和澤北父母問好寒暄,謝謝澤北家的榮治在美國給予過自己的幫助,他是宮城良田,神奈川縣立湘北高校的畢業生。

接著是一陣介紹環境、放行李、跟澤北睡同一間鋪榻榻米的房間,他道過謝,說鋪床自己來就可以了,要已經偷擦過眼淚的澤北去廚房幫忙。

和南國截然不同的環境,房子的裝潢卻很像,宮城心底升起一股帶著懷念的溫柔,仔仔細細鋪好布團,拍打一番。宮城呼出一口氣,坐下來,澤北就拉開門,探進可愛的臉,喚他一起來吃晚餐。果然是烤米棒火鍋。宮城知道家常菜充滿愛是什麼味道,跟媽媽修復關係之後更是深刻了解。澤北一家子聊了很多事情,宮城看澤北的偶像包袱終究還是丟光光的樣子,覺得有趣極了。他在人際關係上非常被動,但不排斥這樣沒有人催促他講自己的事情的場合,他也能決定回答一個問題到什麼份上。

澤北在餐桌上主動招認,自己很晚才知道,土雞是很難買的東西,就算秋田是產地,土雞大概也只占市售雞肉的百分之一,去餐廳吃還簡單多了,也可以吃到稀有部位。

重點是,家常菜。有沒有比內土雞都不影響,他都最喜歡了,那都是愛啊。

「榮治很黏人吧?」

澤北的爸爸問宮城。

「黏人,也好相處,所以沒問題。」

澤北向宮城投以感謝的眼神,沒有抖出他因為想家常哭。

話題結束在澤北洗好碗盤,宮城主動幫忙收拾(出國後徹底改掉把空碗盤留在桌上的習慣)。兩個舟車勞頓的青年在飽足到打瞌睡之前輪流洗澡,提早和家長們道晚安,進房休息。

「明天陪我回學校一趟。」

澤北只開了小小的燈,睡前拉筋不看手機。

「你是學弟妹們的星星,我在場不會很怪嗎?」

宮城和澤北做同一套動作。

「你4窩朋友,哪裡怪?而且窩出國前最後一場正式比賽就4輸給你在湘北,你們很強,誰沒禮貌敢亂講話窩就他。

宮城微微一笑,澤北的方言跑出來了,速度還超快。

澤北知道,那時倚著牆滑落下來放聲大哭的自己,絕對說不出口現在這些。

「其實我滿緊張的。」

澤北隔了一小段時間重新開口,起嘴。

「為什麼?不是你的母校嗎?」

「在你到美國後,我們學校跟另一間高中合併,科別變多了。校地還在,是原址。社團好像也有變,還沒仔細看,籃球隊一直都一樣。」

多了如果深津學長現在進山王的話很有可能選擇的生物資源科,是農業和食品製造相關。

「學校還在就沒問題的,澤北選手。你還是山王的寶貝。」

宮城在沖繩的小學已經廢校了,他單獨回去的時候發現的。很多發生過的事只剩自己知道,如果不努力記住,就真的沒有任何人記住了。

 

被視為澤北凱旋的場面果然很轟動,應援布條、應援旗、應援頭巾,只差沒放煙火。

「我明明就沒有跟學校說我要回來,只是想看看大家,怎麼會這種陣仗……」

照理來說應該很習慣這種場面的澤北,居然被殺個措手不及,害羞了。

「我昨晚不是說了?這就是見偶像的心情啊,澤北選手。」

「不要弄我啦小良。」

澤北又嘟嘴。

「才沒弄你,這個差不多就是湘北從前的流川親衛隊加上三井軍團的等級吧,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宮城當然不會讓澤北知道,是他用美國組的緊急聯絡網找到深津,說明情況,再請他通知。誰都明白澤北近鄉情怯,而深津何許人也。宮城只要求深津與其他山王OB不要對澤北本人和任何後輩透露,是自己起的頭。深津在幾個呼吸的間隔後,對宮城道謝,沒有招牌語尾。

三井學長有自己專屬的旗幟,德男也已經成為一種類型了,世界的德男。宮城顯然被逗得很樂,幫不少鼓起勇氣要求和澤北合照的學弟妹掌鏡。不只籃球隊,其他社團也來了很多人,美術社所有成員都送了飯繪(特別強調),有的人還準備不只一份。生物資源科的同學帶來今年的新米,是他們實習課種的秋田小町米,非常好吃,上市後也賣得很好。

「學長發了很多人,不只是籃球隊。能力強到可以出國固然是好事,在日本需要挑戰的事情也還有很多,我們就是用這樣的心情種稻的。這是我們的心意。」

「我可以收嗎?這麼好的東西。」

「學長請收下吧。很對不起,我們只爭取到五公斤的量,本來想準備十公斤的。」

澤北一聽,馬上先給抱著米的學弟一個擁抱。

「說什麼對不起,是我該謝謝你們,留了整年下來的心血給我。」

 

管它釣蝦登山騎腳踏車騎小綿羊做甜點,都先來吃好吃的白飯吧!我要趕快約深津學長舉辦一成服務費烤肉大會!澤北在神社參道的三百級階梯途中喊了出來。

「這些是……?」

見面會隱藏主辦者宮城良田對澤北榮治選手的發言真心感到困惑,五官全部拉成水平線。

「回來路上聽說的一些活動,還看到那個據說從沒正確記得過我的姓的仙道彰的名字,出現在活動說明裡。」

「他一直說你是北澤,我有一次跟他一起吃飯,還去了一間北澤壽喜燒。」

「提到他的時候,流川都說他是北七,果然沒騙我。」

冷淡卻誠實的流川。

「流川說的確實都能信。烤肉大會又是?」

「學長答應我,我回來的時候,要再烤肉給我吃,一成是他的名字。」

「啊,你們要動員嗎?然後cue他出來。」

當時的高中籃球第一控衛還很會烤肉是嗎,宮城能夠想像,不疾不徐,穩當的手,網子上的食材絕不混淆,真不錯。

「跟學校旁邊的活動中心借場地,參加者繳交食材費,讓深津學長帶OB烤肉,用鐵鍋煮大鍋飯、魚肉火鍋,還需要很多煙燻白蘿蔔。其實是我自己想吃,我可以給十份一成服務費,我有偷偷存錢,但只有我吃太可惜了。」

宮城哪裡不曉得,澤北想要回饋給如今的山王在校生,和他成長的社區,同時和很照顧自己的學長撒嬌。不對,他怎麼把偷偷存錢講出來了。

 

澤北是餵魚會和魚講話,逛水族館會找海牛拍照,向魟魚問好,試圖加入企鵝會議的類型。買很多可愛的小玩偶掛包包,沒事捏一捏,美國家裡沙發有大阪海遊館的海豹和宜家的鯊鯊。來這間神社都會記得和烏龜(澤北說,感覺很多歲了,就當作老師)說你好還有掰掰。

「以前,沒有積雪的季節,天氣好又有自由時間,我就會跑幾趟這三百級階梯練腳力。」

澤北帶著宮城參拜完,在境內繞一繞的時候,為宮城說明。夏天的木漏日很美,現在的積雪也有一番風味。

「小心腳步。你剛剛有沒有許願?」

話鋒一轉。

「沒有,只說了我的名字、第一次拜訪、我不是奇怪的人。」

宮城覺得近來的自己狀態還算穩定,不缺什麼,出來玩輕輕鬆鬆,沒有多做其他的。

「那就好。」

「怎麼了嗎?」

「喔因為這裡很靈啦,不來還願會心虛的等級。」

澤北拉了拉全白的圍巾,蓋住輕微泛紅的鼻尖。

「你許過的願望實現了嗎?」

「嗯。以一種,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也一輩子都受用的方式,實現了。」

 

對澤北而言,山一直都在那裡,和雪、五能線經過的海岸線,是他距離剛好的日常的一部分。雪是一種,來玩的人才會覺得好玩的東西。這很正常,因為是來玩的。直到遇上因雪阻礙的交通,或在結冰路面摔到痛,不然大概都是,哇好浪漫喔。如果不需要和雪本身,或雪在冬天代表的大自然鬥智,是滿好看的,而那樣的雪不常見到,都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意思是,到達有其難度,並且,正是因為有其難度,鮮少有人涉足。

他很小就適應冬季的勞力付出,是普通的家庭和校園活動。敲下屋簷的冰柱、幫灌木穿衣服、鏟雪、灑除雪劑、打掃體育館的時候清理結露、燒炕一定注意通風,太多了。他視為和爬山一樣,對體能沒有壞處,需要學習正確方法的活動。

不能上山的季節,位於平地看到的白神山地、各站停靠的列車經過,不是用來玩水的海岸線,都還是很漂亮。

下雪沒有聲音,連自己的心跳聲,都會被雪帶走。宮城也知道這件事,他對雪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了,他已經很久不這樣了,看到雪,就想起高二躺在學校頂樓,自認垃圾的過往,不論是那些事,還是那時的自己。五能線列車上看見的雪,不柔軟也不閃閃發亮,但很安靜,安靜得不論你做過什麼、沒做什麼、曾經怎麼看待自己、現在怎麼剖析自己,它都知道似的;好像很寂寞,卻也明白所有寂寞的人,他們的一切寂寞。

在雪裡開出一路,雪依然是雪,路依然是路,走來的人,依然是他們自己。他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風景。從東能代搭車到能代,走十五分鐘,東側一整片防風的松林,海上有風車,大致朝北,踏入山王工高的校門。這就是澤北的雪,一意博心。

澤北沒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久違了的他的雪和海,間或遞水給宮城,兩個人分著吃烤魷魚配白神火車便當,單程兩個小時五十四分鐘,舉目所見全是白色,白色的海岸線,細雪不斷下進海裡,天空卻是晴朗的。他們一早出發,天都還沒全亮,光的移動快而明確,回程的時候,他們在列車上看到夕陽。深藍色的日本海,太陽鋪展在海平線延伸過來的金色,轉為彤紅色的雲朵,白色的海岸線,染上晚霞的玫瑰色。

原來,這才是澤北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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