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ertime like crazy






謝謝男孩們

 

 

01

  「怎麼辦,我每個都想吃。」

  「前輩果然有選擇困難症。拉姆老師不是說,前輩不可以再一天吃四餐了,而且還是要做很多運動。」

  「我又還沒退休,說什麼呢!哎我親愛的弗洛,如果我有用不完的時間,都要用在美食上。」

  點了半天,胡梅爾斯還是拿不定主意,諾伊豪斯有一種前輩其實用逛街的心情在看冷藏櫃裡蛋糕的感覺。

  「前輩真的很囉唆啊,像阿公一樣。」

  可是可愛,諾伊豪斯跟著撒嬌起來。討人喜歡話也真的有夠多的前輩,發表了關於夏天所有的紅色水果,莓類和櫻桃,水果塔很可以,黑森林蛋糕也適合的演說,末了選的卻是有華麗的鏡面巧克力塗層的沙河蛋糕。

  很費工,味道很濃很甜,很好吃。

  諾伊豪斯嘟起嘴,瞥了身旁的胡梅爾斯一眼。他們又看了一會兒,諾伊豪斯點水蜜桃戚風蛋糕,考慮幾秒,還是指向黑森林蛋糕,笑咪咪用手勢比二。

  和他一樣年輕的店員,紅了有淡淡雀斑的臉蛋。

  誰說夏天只能有紅色水果,桃子李子梨子不也香香軟軟可可愛愛又清清爽爽。諾伊豪斯偏愛蓬鬆的蛋糕、鮮奶油、多汁的果實交融的滋味,那讓他確信,盛夏的太陽,不是為了曬乾誰眼眶的淚而那麼明媚的。

  「那麼弗洛你就是帶阿公出來吃蛋糕約會的孫子,哎呀長得這麼帥,真是的,一定很多女生喜歡我孫子,男生也是。」

  胡梅爾斯摸摸諾伊豪斯的臉頰,要他笑一笑,俊俏的小哥就是要笑一笑。跟酒心巧克力一樣,切開來顏色都比較黑也沒關係喔。

  胡梅爾斯想起自己進不對邊的那球,主教練賽後說噢不怪球隊,他面上不顯,但誰不知道,這只是字面而已。他又如何能桌子一掀大吼「要跟我本人比一比誰更受不了我進球進不對邊嗎」,也不是第一次踢國際賽,也不是第一次國際賽不盡人意,找不到辦法讓自己頭過身體過的話,就想想托馬斯穆勒。

  也是這個主教練,專程到慕尼黑一趟,對全世界說他帶的國家隊此後永不錄用哪三名球員,他是其中之一。還挑了一個歐冠淘汰賽階段的第二腳賽前這種不可能有辦法不朝目的是惹事、興風作浪、很欠關心是嗎的方向聯想的最差勁的時機。大概只比他目前上班的球隊,曾經有過把球員轉會的下家直接在國際賽進行期間講出來的紀錄稍微過得去那兩公厘而已。踩到屎的笑踩到屎跌倒的,一點意義都沒有。

  這話不能說,但沒人應該被這樣對待,沒人可以這樣對待人,誰說可以的。這還學人家經營什麼球隊帶領什麼球隊,先當個人吧,當個人不好嗎?和競技無關的鬥爭,能停在哪裡,就不要再繼續了,這可是寫小說都不會有人這樣掰的內容,太離譜了。

  隧道盡頭已經有光,會有所改變的。踢葡萄牙那場彷彿玩瘋的比賽不就是嗎?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在國家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更何況被掃地出門過。可是他殷切盼望,每個被徵召到代表隊的年輕孩子,都不要為一屆失利的國際賽,就收起笑容。進代表隊可不是只為了讓人挑毛病,等著挨罵,排隊道歉。

 

02

「買了鯊鯊包,來ㄇ?」

「單藍。在哪?」

  「水果甜點很強那家。我在室外座。」

  可以看祖孫抬槓呢,哈費爾茲哼著小曲兒,飛快回覆佛蘭德的訊息。他點了西西里咖啡,這時剛好送來。度假玩水吸動物曬太陽,頸背還沒退紅,根據經驗,這幾天要脫皮,又沒有那種痛感。對他們這一屆真的淋過大雨的歐洲盃,是不是這個世界決定給予些許溫柔呢?和慕尼黑球場不准打燈的決策截然不同的那種,即使不做出任何選擇,也一樣是溫柔。哈費爾茲輕輕晃了兩下杯子,沒有用吸管,直接就著杯口喝。室內的胡梅爾斯和諾伊豪斯正好朝這裡看,兩人都向他輕輕招手,他笑出鯊鯊的褶子。

  這不是他第一次在和佛蘭德見面時買鯊鯊包,他對芝麻餡豪無障礙,佛蘭德倒也樂得嚼著堅果滋味。他們吃的順序不同,他從魚翅的位置慢慢剝著,吃到鯊鯊身體從尾巴開始咬,佛蘭德都是直接咬,就像吃有餡的麵包。他們也有自己的握手方式,不是勒沃庫森祖傳,是他們混熟了也自己編動作。哈費爾茲甚至不只一次為佛蘭德的好嗓子伴奏。

  今日無雨,在傘下還算舒適,杯壁的水滴凝結落下,乾脆明快;冰塊融化在杯中滾動的聲響,是哈費爾茲對夏天最初的印象。從亞琛主教座堂禮拜結束後,走進陽光普照的街區,現煮立刻冰鎮,絕對不可能讓人失望的巧克力開始。或者盛有冰塊的冷飲,氣泡水兌果露或糖漿,家裡都會有。像諾伊豪斯正在喝的接骨木花那樣,足以歡呼的暢快感。第一次見到諾伊豪斯,哈費爾茲就認為,水蜜桃很適合他,白裡透紅的。至於胡梅爾斯,完全是大家會主動親近的類型,也是模範,和托馬斯.穆勒一樣。前輩們遭遇過這麼多事情,還保有足以支撐自己與周遭的強韌的溫柔,在哈費爾茲的現在的年齡,理解還很模糊,但他知道,前輩們一定沒有失去那些最重要的,包括先於職業球員,要當個人。格調養成非一朝一夕,誰不喜歡這樣的人,有這樣的人在,是任何隊伍的福氣。他沒有把握,到了那個年紀,若遇到身為球員的尊嚴與榮譽感被放地上踩的事情,能不能不那麼尖銳不傷到自己去應對。當然,那些都不應該發生。

  不過,比起小組賽第一場的內容,以及其後的反應,哈費爾茲非常確定,他還是更喜歡現在這個放鬆到好似不想回去上班的胡梅爾斯。他覺得他應該這麼快樂,他應該一直都要這麼快樂。當然,無論是否這麼快樂的前輩,他都願意上前抱一抱他,說體己話。他一邊這樣想,一邊仰頭閉上眼。就算不是為了曬乾誰眼眶的淚而那麼明媚,盛夏的太陽,有時也太過炙烈以至於讓人不得不迴避。

  他突然想吃卡諾里,一般習慣配義式濃縮咖啡,單份或雙份,不過他又不是義大利人。佛蘭德告知即將到達,他一邊考慮在鯊鯊包之後點經典口味,一邊起身去洗手。

  提拉米蘇也可以,帶我走吧。

 

03

  他們真的陪我們淋過大雨。

  匈牙利通過學校不得教育同性戀相關事務的法律後,在布達佩斯被開成彩虹派對的歐洲盃場地、客場作戰的德國隊與球迷、德國境內各大球場與主要城市地標點亮的彩虹燈、到底做錯什麼、雨、進球、更大的雨、被進球、匈牙利主場球迷的納粹手勢、性取向歧視標語、道歉的功能與意義、格雷茨卡、心形。

  哈費爾茲當晚情緒緊繃到極點,好不容易進一球追平立刻被換下場立刻被超前,他還來不及整理自己到底做錯什麼;諾伊爾正後方的匈牙利主場球迷不斷比出納粹手勢並使用不雅言詞。流於表面浮濫的俗不可耐襲來,歐足聯還好嗎?匈牙利人還好嗎?這話都不能說。德國籍的一級方程式賽車手費特爾公開表示,歐足聯禁止慕尼黑安聯球場在比賽日點亮彩紅燈並將風向帶往政治操作簡直太過多餘,世界冠軍級的車手本人則在歐洲盃之後於匈牙利舉行的一級方程式錦標賽上使用彩虹口罩,賽車服下也有彩虹服飾,他鄭重聲明,他知道這樣可能會被官方處罰,但他還是會做一樣的事。

  真正該被處罰的,真正該停止的,依然橫行霸道。我們有立場又沒有立場,應該站得筆直,卻總被要求下跪。

  哈費爾茲不只一次想過,球迷對於代表隊,是否總是一遍一遍地愛又一遍一遍地恨。沒有誰真的能永遠滿意,當然不可能所有人都能永遠滿意,就連他自己也是。他何嘗不知總有國內的媒體挖坑等他們跳,有的理由太鬼扯手法太入不了人眼的會被嗆。被嗆沒什麼,還要求球員道歉,他始終沒辦法理解。格雷茨卡公開抨擊極右派政黨,也被要求道歉。極右派政黨的部分理念不是和歐足聯的部分場面話背道而馳嗎?人權議題本就不應帶往政治操作,彩虹燈卻被歸類在政治操作,那中國武漢肺炎呢?

  道歉,道什麼歉,問「你是否認為你該為談及政治而道歉」這種問題的人更該道歉吧,所以記者你要不要道歉?

  然而進了超前球的是格雷茨卡,進球後對匈牙利主場球迷最可能被追加處罰也最可能不了了之的區域比愛心,也是格雷茨卡,賽後謝陪著代表隊一起淋了大雨的德國球迷,神情極為溫柔,又比了愛心的,還是格雷茨卡。在休息區會和他頭靠著頭一起坐,把他換下來會額頭抵著額頭和說他做得很好,和他一起被換下來喘得要命對著對方笑,都是格雷茨卡。他看見哈費爾茲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錯的眼神裡,充滿足以穿透已經使能見度降低的傾盆大雨的焦慮,所以他告訴他不要怕,還有我們在。

  在那場雨裡一起淋著,歐洲中部內陸夏夜的燠熱散去,但洗刷不了彷彿黏在身上的苦悶。前輩沒有辜負誰,至少他不認為有。他只是不能確定,也找不到辦法求證,自己是不是也沒有辜負誰。

  這屆歐洲盃,他覺得他好像有。

 

04

  胡梅爾斯模仿著諾伊豪斯的表情和動作,咬下他們一人一塊的黑森林蛋糕,專心致志感受夾層中浸滿酒的酸櫻桃迸發汁水的質地與滋味。啊,有什麼是一份好吃的甜點解決不了的呢?如果有,那就點兩塊蛋糕,不同種類的。

  諾伊豪斯已經無力吐槽,胡梅爾斯學得一點也不像,這在他們的對話中屬於「前輩的謬論」範疇。他其實很開心,前輩看上去自在又愉快,受療癒的氛圍感染,自己也跟著鬆開了。一屆走得並不遠的歐洲盃,終究要成為一道被克服的日常。諾伊豪斯問前輩,是不是自己並沒有給團隊帶來什麼幫助,胡梅爾斯捏捏他的臉頰,對他說,怎麼會。絕大多數情況下,代表隊成員都盡心盡力,和上場時間無關,和進了幾球完成幾次撲救無關,跟是不是有進錯邊,通常也無關。他問他還記得嗎?三年前的世界盃決賽,克羅埃西亞有個好男人,進錯邊又進對邊。諾伊豪斯點點頭說,曼祖基奇前輩超帥的啊,而且很難再有這種隊伍了吧,手握世界上最好的中場們。胡梅爾斯說,對呀,馬利歐曼祖基奇最迷人的特色之一就是永遠不知疲倦也毫不保留的熱情。那樣的陣容,那樣的內容,你很難計較他們最終不是世界冠軍,他們沒有做任何一件被稱之為可惜的事情,他們做了所有能做的,那就是世界盃該有的內容,那才是世界盃該有的內容。

  「所以,親愛的弗洛,永遠不要說自己沒能幫上團隊的忙,你要想,如何能夠協助團隊,如何把該做的事情做得更好,這樣就是最好的了。比如說小凱,每一場都被分派不一樣的任務,每一場都拼命去做,還必須參與防守,可是他進攻的時候依然毫不猶豫。」

  胡梅爾斯用上十分鄭重的語氣,向諾伊豪斯訴說,期許和完成期許之間的路途,也許道阻且長,卻不複雜,也不需要彎繞過多的小心思。

  「可以把這一行看做連續劇,但千萬不要,把自己搞成肥皂劇的主角。」

  見諾伊豪斯點點頭,胡梅爾斯起身至櫃檯點義式冰淇淋的單。諾伊豪斯意會過來,是啊,前輩們成為世界冠軍,可是在一起準備了八年啊。可是,現在明明徵召他了不是嗎,之前為什麼要開除他呢?還有其他兩位。他想前輩說的是真的,代表隊成員在團隊中的付出,絕大多數情況下是等值的,所以,難道前輩們不值得更好的對待嗎?至少尊重一下吧。這一行看不見的比看得見的多太多了,不是一樣的兩個人輪流拿某個獎項那麼表面而已。

  諾伊豪斯終究沒有說出口,這些事情,他也記得。他只是跟上胡梅爾斯,軟呼呼地告訴前輩,他想要榛果還有蜂蜜烤杏仁冰淇淋,最大球的。

 

05

  佛蘭德嚼著芝麻餡的鯊鯊包,用的是哈費爾茲說這樣會一口斃命的吃法。他笑笑地回,從魚翅開始剝,最後一樣是吃光。哈費爾茲聳聳肩說,那也是,接著詢問佛蘭德要不要來點義大利甜點,跟歐洲盃的結果無關。佛蘭德說好,他點什麼他吃什麼,可以多點幾捲。

  放下你的槍,把這吃了。

  哈費爾茲起身,笑出鯊鯊的褶子。

  佛蘭德咬下口味最直接的那一捲,海鹽和奶油香味平衡得剛剛好。他問起第一個就拿開心果口味的哈費爾茲,買宜家鯊鯊的事情。

  「看你睡成那樣,我也想買個兩隻。」

  佛蘭德指的是,哈費爾茲和好幾隻鯊鯊一起午睡的一張照片。也許是哈費爾茲睡得太甜,還是鯊鯊看起來抱著就很舒服,或者單純是哈費爾茲笑起來有鯊鯊的褶子。

  「寄來家裡是真空包,要等它復胖。」

  哈費爾茲喝了一口他的第二杯西西里咖啡,放下杯子,用空著的手比畫了一下。佛蘭德看了他一會兒,安靜地吞下甜點,在拿起下一捲之前,對他說,應該是這樣子,看到你拿杯子,一般而言的杯子,我就會想到,你把鯊鯊擺進去大耳朵盃的畫面,鯊鯊的手還要搭著獎盃邊緣。

  哈費爾茲眨眨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很淺。

  如果只看結果,如果結果是好的,也許可以用童話來詮釋,但這是現實,就算有童話般的結果,過程依然血淋淋。好比全世界都該看的那一場歐冠四強第二腳,好比他自己參與了的歐冠決賽。就拿他自己參與了的歐冠決賽來說,他滿腦子都是,這球一定要進,不然我就死定了,真的死定了。這球真的進了,他是很興奮,卻沒太多時間高興,甚至不能把咬緊到極限的牙關鬆開,一丁點都不行。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繃到不能再繃,碰一下都會痛似的。如果只看結果,就是他在歐冠決賽漂亮的跑位接得剛剛好的進球。沒進的話,什麼都不算數。

  直到比賽結束,真的贏了。沒贏的話,什麼都不算數。

  「停,你夠清醒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

  佛蘭德有點想嘆氣,哈費爾茲這麼清醒,諾伊豪斯這麼敏銳,胡梅爾斯承受這麼多了,卻只是溫柔地看著他們,把事情說得雲淡風輕。他總是不吝於向隊友表達欣賞和喜愛,可是很多事情不是這樣能幫上忙的,很多事情就不是自己以外的人能幫上自己的忙的,當然有人陪著會好很多。這就是他們這行的現實,一念之間,他人即地獄,自我的地獄。

  球迷都是想看童話的,但現實生活,又怎麼可能只有童話呢?現實生活本來就很苦,誰還想在現實之外又看很苦的東西呢?可是球迷的現實,不包含球員的現實,偏偏球員的現實,沒有一個人是在書寫童話的。十五年前德國主辦世界盃,代表隊最終獲得季軍的紀錄片,題為《一個夏天的童話》,很久很久以前,海涅寫的長詩《一個冬天的童話》,內容極為嚴肅。後者或許反而更接近,球員對童話的理解吧。這就像王子公主的謬誤,他們能夠在一起生活,需要的是僕役,而王子公主都不會自己變成僕役的,那不是他們的功能。

  球迷的童話,球員的鬼故事。成績好,什麼都不會有人管,成績不好,每一件事都不對,一件牛仔褲多少錢都有人指指點點。這屆其實走不遠的歐洲盃,就是這一行某個角度來說的真實寫照。然而如果是手握歐冠冠軍的球員,又為什麼不可以快樂得久一點呢?只因為不論多瘋狂的春夏秋冬,他都一樣清醒,就像六十年前成書的《沙丘》一系列作品談論的主題之一:後果。時間或許站在早慧的人這一邊,但早慧的孩子在這條路上都太辛苦了。

  不是演出的三次元,無數個決定性的瞬間,每一場比賽,都回不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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