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雨傘

 You are loved.



You are loved.

 

 

01

  總有在自己獨處,那些還能開開不好笑的玩笑的好笑,真的一點都不好笑了的時候;總有需要自己獨處,不論那些還能開開不好笑的玩笑的好笑,是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好笑了的時候,不過現在不是。

  這地方說大不大,走在路上會被認出來,但還沒到根本出不了門,出門就變成被圍觀的什麼的程度。十一歲到勒沃庫森開始訓練,獲得了很多個最年少紀錄,過了十年,現在還是那麼年輕的二十二歲。亞琛工業大學的學生作品,有得是和他年齡相仿的作者。他說過,如果沒走上職業足球的道路,想當理髮師;他有過,把親生哥哥的頭髮全部推平的紀錄,講這故事時,所謂純良的微笑實在純良得不能再更純良了。

  他繞了一圈,每一件作品都看過,每一面解說牌都讀過,然後由衷獻出自己的祝福。

  反而在獨處的時候,他會格外想念在安靜的地方的生活,這裡或是勒沃庫森。算進科隆一帶,看教堂的旅行團,開始會看到那種難度,乃至於倫敦大得可以悄聲無息吞掉人,切爾西一個位置多少人在競爭,那種超越轉會費的難度。國情不同可以看做文化衝擊,但代價不該也不能是生活的品質。雖然,樂於像展示商品一樣地展示自己生活,包括私生活的職業運動員不分種類不在少數,滿煩的,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對就是了。

  如果不到那個地步就能過好自己的生活,表示不用到那個地步;如果有誰逼著自己到那個地步,拒絕的方法還是有的。

  就像擋住聲響的雨水,就像擋住雨水,只留雨水落在傘面聲音的透明雨傘。

  他已經知道如何不讓雨水淋濕自己,尤其雨水有毒的時候,濺上腳邊一點點的比較無所謂。倫敦不容易,不容易到連雨水都有毒似的,網路匿名、媒體、極端民眾如傾盆大雨,聲響足以蓋過周遭一切,也必須不受干擾。他不想受到這些干擾,那是他建立生活的平衡感的方式之一,那能保護他。

  身為人類有其限度,人活著任何事情過猶不及都可能踢到鐵板,在其他情況下,鐵板甚至會自己過來、有人放好就等著看好戲,或者更極端的,誤會自己是鐵板事實上連鐵板都當不成的。後面幾種,繞過去,跨過去,不然,果斷踩下去,同時說一句「給我下去」。

  必須攻擊的時候一點點都不讓步。他或許好勝,但並不好戰,是善戰。如同他上了球場,一拿到球一定往門裡攻,一秒都不浪費,毫不猶豫,絕不拖拉,周身飄逸的水氣銳利起來好看極了。至於思考人生這種事,他可以用平和的日常喜好調和,要多慢有多慢,別在球門前就好。

 

 

02

  「打擾了。」

  諾伊豪斯按照提示來到胡梅爾斯的住處,輕手輕腳按門鈴,在對講機螢幕上看見的是胡梅爾斯笑得眼睛彎彎的正面大臉。不是在說前輩臉大,是前輩快要撞上鏡頭似的,整個螢幕都是前輩的臉。那會讓他想到羊駝之類的生物,前輩如果有瀏海的版本。

  原來前輩住在湖邊呀,風景好,他也喜歡水,喜歡水邊。他們在夏天進行蛋糕約會的杜塞道夫也是看得到河的。他知道前輩這種懂得生活過得有滋味的人,家裡一定不缺好吃的,前輩也一直告訴他,人來就好,他還是帶上一打蘭姆葡萄奶油夾心餅,因為有一次聊天前輩提到想吃。

  「唉唷孫子真是太客氣了,好乖好乖。」

  「這樣前輩就真的是阿公了喔。」

  領諾伊豪斯進門,胡梅爾斯揉亂可可愛愛的後輩的頭髮,諾伊豪斯欸嘿地笑,沒有躲開前輩的手。胡梅爾斯指出了洗手間和娛樂室的位置,接過點心,告訴諾伊豪斯不須拘束,好好洗手,在屋子裡繞繞,想打電動也可以,落地窗能夠看到湖景。諾伊豪斯拉開窗簾,果然是一整片雨天的漣漪。

  在他的思緒飄到關於傾盆大雨和什麼人眼中的水氣,停駐的前一刻,胡梅爾斯出聲問他,要喝什麼,他今天不會跟廣為人知的潑倒咖啡術一樣。那次還穿著隊上制服的西裝呢,他很久不那樣了。諾伊豪斯說,既然我們有餅乾,那就喝紅茶吧。他覺得,前輩說的很久不那樣了,不僅是潑倒咖啡術一個意思而已。

  他比前輩小了十歲,自認身為職業球員的資歷還很淺,有些話沒有立場說,但他是知道的,前輩這樣的人,在什麼時期,有什麼地方不太一樣。他記得勒沃庫森時期的哈費爾茲和布蘭特,他也曾經深信不疑,他們共有的青春會一直延續下去,那樣的光彩,很難讓人不相信。但終究是人的選擇,通往不同的道路,不是為了漸行漸遠,只是過了某個路口,朝著不一樣的方向而已。有多不一樣呢?在某個回首,可能都想不起來,怎麼走到這的,怎麼走這麼遠的,原來已經離得這麼遠了嗎。

  他認為自己足夠清醒足夠理智,可是現在,他產生一種十分強烈的「絕對不願意跟這些人就這麼散了」的想法。他不想要在快樂的時刻,日後只能用回憶的方式和這些人共享。哈費爾茲回亞琛和勒沃庫森,只有跟他說,他沒有告訴其他人,可是現在,諾伊豪斯非常需要,見一見那個他的世界終於安靜下來的哈費爾茲。他發了訊息過去,問他有沒有吃到巧克力,洗到溫泉了。沒多久哈費爾茲傳來幾張照片,顯然是不同天拍的,紅透的楓葉,大衣長長的下襬一起入鏡的路面,熱飲的外帶杯和水汪汪的眼睛,教堂的拱頂和遠處的雲。

  他能夠感受哈費爾茲真的整個人安靜下來,在安靜的地方,連結到他現在在的安全的地方。

  胡梅爾斯放一杯剛沖好的紅茶在他面前的桌上,湊過來看了看,微笑著說,帥小哥就是好啊。這樣吧,一起出去玩的時候,以露營和溫泉為主來安排。諾伊豪斯一聽,眼睛都亮了,他說,好啊,前輩,我們先來建一個八人群組吧。

 

 

03

  巧克力的氣味,水的氣味,喬木的氣味,草地的氣味。

  球場附近的森林步道,楓葉已經紅透了,剛好今天他穿全黑。這一帶一向很安靜,並不冷清。平和的那種,讓人放鬆的氛圍,踏上落葉的聲響也很好聽,脆脆的。雲厚了一點,起風,他拿著一杯熱巧克力,慢慢地喝。

  亞琛產巧克力,雨天的熱巧克力真的很爽。他從小的小習慣,到了勒沃庫森還是。尤其冒著大雨練完球,乾毛巾擦過臉擦過頭髮,換過衣服,喝到的那一杯。就像他也喜歡在下雨天去泡那個歐洲中部最熱的溫泉,雨天繚繞的水氣特別有氣氛,水的味道也不一樣。泡得暖烘烘的出來,一定要吃超大球冰淇淋,而且是巧克力口味,這樣也很爽。

  深秋獨自散步沒有下雨不用撐傘的時候剛剛好。有的人形容如此這般乃是悠閒過頭,他不這樣認為,來訓練場看球員的爺爺們邊吃點心邊下棋就是日常啊,進了球場每一位都很能喊,也是日常啊。同樣的人在安靜與喧囂的對比的日常,同樣的人在安靜的地點或喧囂的環境的日常,他屬於後者。他想起孫興慜學長,笑起來腮幫子鼓鼓的,眼睛彎彎的。看海綿寶寶自學德文,他覺得學長實在太棒了,居然有這招,學長溫和地對他說,卡通很有效啊,還有歌詞。他知道學長略過了很多的辛苦,在那樣的笑容之後,在那樣的交談之外。然後,學長去了倫敦,有自己一席之地,再然後,他也去了倫敦。一賽季至少見兩次,他們依然用德語交談。

  還是那句,沒有誰比較容易。

  在這裡生活長達十年,是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的一半,而記憶仍在延續。他放慢速度,放輕腳步,深怕驚擾和緩流動的冷冽空氣,他一點點都捨不得。就像成長的軌跡,一點點都捨不得將之抹去。

  確切知道自己的根,就不用害怕前進;前進的步伐再小,都毋須驚慌。

  他看了綠茵上的寶寶隊好一會兒,九歲以下,六歲以下,真的還是寶寶,他記得以前看過英超其他隊伍的影片,三十個九歲以下代表隊的寶寶球員,和兩個一線隊的球員比賽,可愛得不得了。影片裡的,和眼前草地上的,全是比他來到這裡開啟生涯的年紀更小更稚嫩的孩子。無憂無慮的模樣,無所畏懼的快樂,才是這個領域裡最寶貴的資產。不論賽事等級,不論踢的什麼位置,不論年齡。

  要做這一行,這個年紀就已經要開始考慮怎麼長大,不過,不論以後要不要做這一行,都要好好長大。

  他撿了一片通紅的楓葉,想了一下,夾進最近在讀的,基米希書櫃推薦之一的《巨人的隕落》,一套三本,讀一本還有兩本,剛好一本夾好一本壓在上面。

  剛好,今天,他穿全黑,敞開大衣的前襟,下襬長長的,走過深秋溫柔的楓紅,就是勒沃庫森的顏色。

 

 

04

  「前輩真的很懂生活,雖然都是吃多會胖的東西。」

  說是這麼說,諾伊豪斯毫無顧忌地和胡梅爾斯一起大嚼他特地帶來的蘭姆葡萄奶油夾心餅,胡梅爾斯問他是哪一家做的,很好吃。他說在杜塞道夫,胡梅爾斯馬上關注店家的社群,諾伊豪斯一看,不得了,前輩關注了幾百個帳號。

  不愧是放假時也能玩樂高還玩得很不錯,到底有什麼不會呢的前輩。

  「親愛的弗洛,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除了一心追求,還有太多別的風景了。我們是足球員,生活卻不是只有足球。」

  保溫紅茶的蠟燭,是淡淡的鼠尾草香味。

  「前輩是有儀式感的人啊。」

  「倒不是說每個行為每件物品每句話都一定要有意義,那樣過日子很累。但我喜歡真實的,感受的發生,就像降落在我的日常裡一樣到來。」

  諾伊豪斯幾乎能夠確定,若生活在更早的時代,胡梅爾斯會用秋日清晨草葉上第一道露水泡茶,並且將初雪收下來釀酒。

  輕盈而確切地到來的日常,他的季節,他的時間。

  接住了雨水的湖泊還是湖泊,總有新的雨水落下。漣漪散開後,看起來像什麼都沒變,可是它明明一直在變。就像他們的生涯,更便利的生活,更先進的設備,更講究的訓練,更細緻的保養,不代表他們就過得比較輕鬆。如同合約的保密協定,那就是不會也不能讓人知道的部分,如果有誰知道了,那一定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不可言說和不允許,是不一樣的。

  他有時候真的會忘記,胡梅爾斯實際上跟他差了十歲,尤其胡梅爾斯在這種完全不設防的狀態,面容簡直年輕得不可思議,而這貨真價實是一個擁有時間淬煉出的智慧的男人,還長得好看。

  「雨停了就請前輩陪我去湖邊跑跑步吧。」

  前輩說,玩得瘋,催下去才夠力,可是絕對不能是傷害自己的事情,或者付出傷害自己的代價才能做的事情。吃吃好的東西,打打電動,比出去亂玩好多了。這話講得真對,諾伊豪斯心想,跑步就能搞定的事情,真的沒有很難,不是大隊合練,也不用刻意冒雨。就像足夠親近的人之間,沒有什麼問題是抱一下解決不了的。

  「好喔。為了吃更多,嘻嘻。」

  是不是。誰也不知道轉下一個彎有什麼迎面而來,職業生涯可以謹小慎微地看,可能被逼著如履薄冰地走,一個傷病回不去的大有人在,到盡頭為止,誰也不知道能走多長,所以我希望你們,都盡可能多一點快樂,這樣就好。

  胡梅爾斯摸了摸諾伊豪斯的頭。

 

 

05

  在網路匿名性本身已成巨獸的環境,身為進入大眾視線的人物,所需要精通的無視的藝術,程度與規模都今非昔比。但對他來說,不相干的人找上門的事情,十之八九都和無視的藝術脫不了關係,在比較不好的部分,「請不要一直盯著我」和「請不要要求我一直盯著你」各佔一半。網路匿名性確實是很好使的,躲在後頭,讓人便於規避很多責任。沒有人知道實際上這是誰,做什麼,在哪裡,一個人可以有一堆帳號,自導自演,藉著一些產品窺探他人生活,散發、收集仇恨言論,以此為樂,末了有人質問,一律拿精神疾病當擋箭牌,沒遇到很多也聽過很多了。

  那種沒有為什麼,這樣做的人只是覺得很好玩的事情。反正法律沒有規定社群上不能釣魚,被釣到活該,這樣做的人才沒有錯呢。對此他的看法非常基本,人究竟是笨是壞或又笨又壞,完全和精神疾病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亂牽拖。

  那是沒有為什麼,不可以就是不可以,本來就不可以的事情。

  病況是個人隱私,任何屬於私領域的,他人便無立場。被允許進入不代表就有立場。有在看精神科的他的同業,太多了。而且,即使年紀有差,他還是知道,他真的永遠失去了的一位國家隊前輩,就是在精神疾病折磨之中選擇離開的。

  過分小心沒有幫助,卻需要非常謹慎對待的,十分嚴肅的一件事。

  又好比說,對什麼都可以動輒得咎的人而言,網路匿名性好像有助於閒得發慌尋求八卦的心態滋長,以及藉著評論他人來肯定自己的行為發酵擴大衰老死掉。可是,本質不同的東西如何能混為一談呢?他也想過,什麼都可以接一句自掛東南枝,反正基努李維說過了,一加一等於五,不客氣。

  慢走不送。

  問問題的人,到底真的想知道狀況,為什麼想知道,還是只是想聽見他們想聽的呢?只是要人回應自己的關心,不是很半吊子嗎。他知道有一種人,為了保護重視的人,會不惜把其實不需要攤開但他們不怕被看的部分攤開給看,讓話題可以結束在那裡。不好受,也不是為了得到回應,這種人也不提起不好受的部分,他們就是會這麼做。他們還會用知道對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的語氣說「如果你真的太痛苦了,我會讓你走的」。

  不為了留住你,只要你好好的。

  他最不喜歡半吊子了,但他也開始處理,如果沒有每場比賽都表現得和歐冠決賽那晚一樣,那他是不是也半吊子,是不是正如難以取悅的一部分人所說,還是交易掉吧,空有身高進不了球是要幹嘛,的疑慮,嗯哼。他們都還在適應陣容的變化,一邊摸索一邊完成交待下來的任務,很大的可能性是每場安排都有所不同。繞著誰轉,就要犧牲一些,把時間用在繞著的那個誰轉,到他被解放,離比賽結束也許只餘十五分鐘。

  他真正面臨他早先理解到的,這些不能太當真,他都知道,每一樣都往心裡去那真的完了。然而知道歸知道,職業球員也是人,哪些東西果然是半吊子,還突破荒唐可笑的上限,又怎會不明白呢。比賽前要下跪,一開始黑人,後來中國武漢肺炎死者,他自己都得過,真諷刺;又繞到種族歧視,衣袖和轉播記分板上都會寫,主辦單位宣稱反對,不過全世界都知道沒什麼屁用的那個。已經有他在切爾西的隊友看不下去發聲了,做做樣子誰不會,聯賽第一和第二級別場邊照常發生針對球員的膚色羞辱,不是嗎?國際賽也有主裁判帶頭搞這樁,甚至歐洲盃主賽程,德國隊在布達佩斯的比賽經歷了什麼,大家都看到了。到底要向誰交待?交待什麼?要演也統一說法吧?向仇恨說不,網路上的霸凌密度可比利物浦業界知名的一天七餐天堂伙食;向種族歧視說不,他知道不該這樣想,他知道最好不要這樣想,但他不只一次真的這樣想,他的膚色,終究省了很多事吧。又,如果他的隊友不是白人,一定會被炒做。

  再看看德國東部兩個邦的極右派政黨席次,唉。

 

 

06

  「那麼,前輩遇到不開心的事的時候,會做些什麼呢?」

  紅茶喝完,雨越下越大,下到室內都有點冷。胡梅爾斯先拿了毯子給諾伊豪斯,再盤算煮個奶茶,當然是確認過諾伊豪斯完全能夠接受下足了香料的方式,才開始準備。

  諾伊豪斯像披斗篷一樣地披毯子,胡梅爾斯喜歡這個畫面,淺色帶粉色調的大格紋在這男孩身上就是好看,軟呼呼的。他湊過來,好奇地看著香料,胡梅爾斯一邊照比例裝好一包一包的,一邊為他說明,這是在倫敦的收穫,那時小凱還沒到,他和塞吉一起去的。諾伊豪斯點點頭,前輩和塞吉都說好的,尤其吃的喝的,絕對不可能失敗。

  「當然不只有吃啦,吃好的很重要,但也是有過,輸球心情不好就想吃想吃就變太胖變太胖又表現不好又輸球這種惡性循環。」

  「噗。」

  「可以笑,可是不准說這是謬論。」

  前輩親自顧火,後輩幫著準備好另一組杯子。是印著字典辭條的馬克杯,白底黑字的髒話,使後輩莞爾。果然是前輩會買的東西,剛好對上現在的陳述。

  「唔,好。」

  唉呀,被發現了。

  諾伊豪斯往胡梅爾斯再挨過去一點,試圖撒嬌。

  「真的很過不去的時候,要看一看身邊的人。那些你知道,不帶上什麼目的愛你,不會因為你做了什麼不做什麼才愛你,你做了什麼不做什麼就恨你,始終愛你的人,他們會保護你。」

  胡梅爾斯浮現一個,讓諾伊豪斯直接聯想到,聰明美麗的凱西特地為胡梅爾斯做的巧克力蛋糕的笑容,那麼甜蜜,漂浮著愛意,那麼清楚知道自己被好好喜歡著。那是不論存在於什麼樣的社會關係之中,都最為理想的狀態。

  「家人、伴侶、孩子、在成名前就和你要好,成名後依然一樣對你的朋友。我不是說他們理所當然,血緣也只是血緣。但是,你在乎,他們也在乎你的人,為了他們,有時候你真的可以做到更多做得更好。你知道他們支持的是你,不是你交出的成果。」

  對於有些事情,因為有人全心全意相信自己,自己有一天終於也能夠全心全意相信,會慢慢變好的。

  「就像現在,雨下這麼大,變冷了,所以前輩拿毯子給我,還新煮了熱奶茶一樣嗎?」

  奶茶注入馬克杯的聲音,聽在諾伊豪斯的耳中,是胡梅爾斯沒有明說的那部分,給予相熟的年輕球員們,託付於時間的期許與祝福。時間在他們手中,未來也在他們手中。國家隊前景的沉重話題都不要說,他們的人生終究是,也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的。

  胡梅爾斯真心希望這些男孩們熱烈揮灑無悔的青春,去愛,去被愛,去感覺,去享受,那就是活著。他笑著打開一包奶油酥餅,遞給諾伊豪斯。

  「可以這麼說喔。」

  至於另一些事情,還是會害怕,還是會難過,也還沒有太好的辦法的時候,或許也都不是誰的錯。

 

 

07

  他從小喜歡雨天的琴聲,住家裡的時候,雨天一定要摸到琴。自己住還保持這個習慣,就算只是輪指。那聲音能讓他靜下來,一點一滴的,像晃動的水面恢復平緩的過程。如果那是要定期調音的鋼琴,他會慢條斯理地除濕。他也喜歡雨聲,灑下來的時候在窗邊聽,或者飛舞在草葉,白露未晞。和儀式感無關,生活化的事件與行為,具體地能夠帶給他生活感,生活感是他安全感來源的一部份。

  源自於生活感的安全感,世界安靜下來的瞬間,進入充滿安全感的狀態,他的世界真正安靜下來,足以使他停止對尚在摸索的一切的諸多迷茫。他非常清楚,活下來有時候是因為很小的事情,看見或沒看見真的很細微的事情,沒活下來也一樣。

  二十二歲就能駕馭拉赫曼尼諾夫的人不多,聽倒是可以,特別在雨天。他會在悲傷的時候聽悲傷的歌曲。和在現實中使自己感到折磨的悲傷不一樣,那不會折磨自己,不論在事件、環境、或者情感面上。現實中折磨自己的悲傷,會被歌曲裡的悲傷承載一部分,所以聽著聽著,悲傷就會被治好一部分。歌曲裡的悲傷,有時候,會讓他覺得,他的悲傷是被理解的。看他長大的人總說他冷靜自持,是他已經想過一遍又一遍,發生了那就是發生了的所有的事情。真正讓他悲傷的不是雨天,也不是拉赫曼尼諾夫,是他的悲傷好些時候無處可去無法可管無人可訴說的事實,和職業有關,他真的改變不了,這也讓他悲傷。但他已經懂得,他的悲傷還是可以被理解的,有時候是因為很小的事情,看見或沒看見真的很細微的事情。

  他也遇過,在夏秋之交的倫敦驟雨裡,撐起同一把傘的兩位嬌小的女士。肩頭各自淋濕了一塊,依然沒事似地一邊交談一邊往前走。她們和他會身時,向他點頭致意,其中一位指了自己的心口,從她象牙色短版風衣的前襟可以看見,切爾西主場球衣的藍色;另一位開口對他說話,一句和她兩汪秋水一樣柔軟的「相信你自己」,是德語。

  這也是他一位深諳溫柔是最強力量的國家隊隊友用來鼓勵自己的話。

  然後他意會過來,有時只是撐起了一把不讓自己被淋得濕透的透明雨傘,可是會有人為了不讓他被沾濕一星半點,雨水澆在身上在所不惜。他需要做的,是相信這樣的人,相信他自己,縱然門檻非常高,對有些人來說,甚至太高了。有人相信他,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直到最後一秒,也不離開他的身邊,就像下一秒世界馬上毀滅也無所謂。在不知道會不會復原,或花點時間才能復原的傷口之外,生活中足以稱之為養分的,會慢慢累積。雨終究要停,像淋過雨抽高的植物,人也會成長。有讓自己很有安全感的場所或方式,對他非常非常重要,真的會讓他好非常非常多。

  其他的,就交給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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