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
寫給所有經歷過、正在經歷、即將要經歷生活在他方的愛與痛的人
寫給我的人生至愛
「長出這一截要多久?」
邊說邊別上耳畔的玫瑰,還帶著新鮮的水珠,將要盛開的模樣。
「三個月,一個月一指高。」
他看了我的頭髮好一會兒之後,撈過幾綹,編起細細的辮子。沒有細的橡皮筋,固定不了,編起來再散開,又編起來又散開。我就由著他,純良的微笑依然是純良的微笑,諒他不會跟剷平他家裡人的頭髮一樣對我。
保持乾淨的學琴的手指動起來就是比較好看。
「太快了。而且,這表示,妳三個月沒看到我了。」
他好像又長高了,還帶著新鮮的少年氣,將要完全長開的模樣。三個月的時間,足夠這個年紀的男孩,剛好進到成年的範圍,同時處在少年的界線上。每次看到他,他都長得不太一樣,就像海;看同一片海,不可能每次都一模一樣。
講得有一搭沒一搭,辮子編得有一搭沒一搭,小曲兒也哼得有一搭沒一搭。我提到,喜歡的女生約了一起去麗水看海,要一起唱《麗水夜海》,因為她第二句就聽哭了。跟同一個人在九州離島,雲壓得那麼低的海,我還是框起她的浪漫與我的小情小愛,我們要回去我們的海。當時我說,如果天氣好,這片海會像寶石一樣吧。
夜裡的海,聲音特別響。喝點什麼。我是被編起浪漫的一方,他一身飄逸的水氣,依稀可辨星星點點。
「你想喝什麼嗎?」
我吻了一下他的手背。
「妳調什麼我喝什麼。」
言下之意是,該有的東西都有。見他搬出三隻鯊鯊排好,是睡午覺被畫下來一樣的三隻,我也把可能用到的東西排好,盤算著喝不完全一樣的比較有意思啊。
「行,這兒沒有健怡可樂吧。」
「當然。」
身高一百九十公分的男生,躺上排好的鯊鯊們,拋來媚眼,我被逗樂了。
誰調威士忌可樂還用健怡。或者直接加冰,在三指高的蜂蜜威士忌變得太靠近夜色太危險之前。先說好,千萬,別動,冰箱裡的保冷劑。
「在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就沒有人知道你的煩惱,沒有人在乎你是不是懷抱希望,但,也沒有人追究你的哀愁。」
「少女少年的煩惱,希望,與哀愁。」
自己一個人出門,可能有人問要去哪,可能有人問從哪來,都可以顧左右而言他回答,或乾脆不要回答,這和一般說離開家鄉不一樣。縱然能力再好的人去了再好的環境,辛苦都一樣是辛苦。有太多只能自己承擔的事情,說超過了就像把自己剖開,為什麼要多做一件把自己剖開的事呢。
「你還是少年,我離少女很遠了。」
「看不出來啦。」
水汪汪的眼睛,眼神柔軟又搖曳。跟鯊鯊躺一塊兒不肯起來,我就把威士忌可樂遞給他,確認他拿好才鬆手。我佔據另一側沙發,加冰的蜂蜜威士忌慢慢抿,蹭著他留給我的第四隻鯊鯊。
「逃跑的要件在於,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如果沒有,那便僅止於離別。」
時間的灰燼,時間流逝的灰燼,時間在人身上流逝產生的灰燼,再沒能燃燒的時候,人也會成為灰燼。
他安靜了一會兒,呼吸都變深沉的那種。待他再開口,他以一種朦朧的口吻,用上柔軟的亞琛口音,緩緩說起他以前在勒沃庫森的同事們,一個在多特蒙德,幾年前曾有機會從勒沃庫森挑戰慕尼黑甚至英倫三島,然而這個夏天已經到尾聲了,他還在多特蒙德;一個和他一樣去了倫敦,比他早出發,人沒什麼問題,隊上不好說;還有一個去了摩納哥,混得之好,在國家隊也碰上面。他說的是,關於人的選擇,和那些最終僅止於離別的。
他們出國都不是逃跑,但凡有點榮譽感,大多能理解這種追求,其中不乏性格喜歡挑戰,不選好走的路的類型。從這個角度看,沒出國的那一個反而像逃跑,卻也沒什麼需要責備的。
他不特意提自己的辛苦,但我知道他都熬過了什麼。一抵達倫敦面臨的艱鉅挑戰,或許我們可以這樣問:如果愛與恨是同一個字,你是否對倫敦又愛又恨?杯壁的水珠恍若凝結的淚滴,一滴都是一次錯過。只是那種錯過並非別無選擇,和一部我看到會背的電影提到的一樣,命書寫夫妻宮太陽化忌。
歐冠決賽全世界一同感染切爾西整個隊上的快樂,八千萬很值。歐洲盃我也淋過大雨,所以我曉得他說什麼人,他的意思是,走不到一起的,就是走不到一起。
「妳現在正在逃跑嗎?」
「是的唷,而且我常這樣做。」
他想問的大概是,我是不是離開了終究走不到一起的人,或者反過來說,我有沒有遇見無論如何想一起走下去的人。腦子很污下地獄,還是愛情的墳墓……慢著,甜蜜的善良水果不是比較好嗎,讓我換個音樂先,還有,別那樣看我,不然我要哭了。
雖然很不健康,但是,在別人離開自己前先離開對方,某種程度上來說非常有用。而我的報應是,攤上為了不讓自己被傷害,而傷害每一個遇到的人的類型。是以我到過的每一片海,都散落了只有我才知道需要毀棄的那些,又到底都是什麼。不然,我也想過,在玫瑰色的晚霞裡緊緊擁抱玫瑰色的我喜歡的人,可以的話啦,可以的話。
他明確表示,對這種大多數時候都難上加難的別無選擇的理解。捏著鯊鯊的小短手,坐過來順我的頭髮,只有本來就不可以的那些,一樣都是不可以。
「那麼妳有過,帶著誰逃跑嗎?」
「我有很想帶著一起逃跑的人選,我真的有,而且我真的想。」
在我不認為那是問題但我也回答不出被問到的問題的時候,在顛倒的日夜裡搞不清楚這裡是誰我是哪裡的時候,知道國際機場遭遇恐怖攻擊立刻意識到在這個國家消息當然會被封鎖的時候,談話內容超越現在順著我頭髮的人和我各自所處現實的差異的時候。
這是他和我的不同,好在我們都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想起曾有並非也不能只是逃跑的遠行,牽掛與牽掛過的在外,突然一陣孤單感湧上。我問他,有沒有過明明是走在熙來攘往的大城市,卻杳無人聲,他說有,當然有,那是倫敦啊倫敦,攝政街,雲壓得不能再低,還起霧。換他問我,有沒有經歷過高緯度的冬天,我說有啊,早上七點摸黑,下午三點摸黑,沒有盡頭,水氣灰濛濛的石板路,下雪就更寂寞了,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也不知道吞掉自己的,到底是這個世界,還是看不見邊界的寂寞呢。洗熱水澡邊哭邊唱哀傷的情歌,卻不確定到底為什麼哭,不怎麼讓人看見,僅僅是不願意解釋。這種時候,誰還叫我不要哭,我就跟誰絕交。
他笑了起來,又水汪汪地看過來。他說,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要已經哭了的人不要哭,太過分了啊,接著頗不以為然地補充,弄哭人還這樣的話,唉。他也是水做的,果然能懂。我用看破人生的語氣告訴他,如果,做得到去恨誰,能讓事情變得比較容易,我一定會這樣做。他點點頭,隨後望向窗外的夜海。在我也到達他視線的彼端之前,瞥見我們的杯子都空了,於是我倒了溫開水。繞回去雪的事情,雪不是用來玩的,不要叫我們去外面走,還拖行李,我們就沒意見。飄雪很浪漫是嗎,要不要試試風颳個沒完鵝毛大的雪片一個勁兒往臉上砸的滋味。睡一晚起來要剷雪,還有交通大亂。他海狗拍手地說,只用看的,那真的無所謂,這就是觀光和生存的差異,雪地裡行李箱輪子的痕跡簡直是我們的生存報告和證明,掙扎過的痕跡。
話說回來,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久到那裡成為了什麼的巢穴,到了要離開的時候,那些愛與恨會多出一種名為懷念的成份。類似「謝謝照顧」的感覺,很幹的部份一樣很幹。
「難怪妳夜裡也看海。」
「剛剛提到了,我是島國人嘛,深知夜裡的星星。晚上做比較多事的人,有時候,小小的光亮就很足夠。」
他也是小星星。
「妳合該要求多一點。」
「你也是。」
夜海不一樣,一片漆黑,只有把聲音也吞掉的潮汐,這是住在物理上的海邊時體會到的。某種程度上來說,如同細密交織的雨水,讓我很有安全感。況且不必再去看,到底又流失了什麼,反正看不到。
就像有時候會不太在意吃什麼,吃什麼都差不多,沒心情去想吃什麼,食不知味,沒什麼胃口。他這行不能這樣,但,會啊,他兩手一攤,說,吃東西沒滋味的日子並不在少數。這也得克服,時間永遠不夠用,等著解決的事情太多,當進度推著人走,真的無暇去想這些,連想這些的心力都消失。為了活下去,沒有理由也得給自己找幾個,日子總在繼續,就算只出不進。
就像「加油」這種可以有一堆細節藏在魔鬼裡的句子,或者「下次會更好」是否表示這次不夠好呢?
拿錢就能解決的,都是小事,八千萬以外,多得是拿錢也沒辦法解決,他也沒講所以沒人知道的事。不過,誰說了什麼,誰又說了什麼又沒說什麼,他全部心裡有數。絕大多數的時間,職業球員都不是在處理贏這件事,都是在想辦法不要輸,尤其精神上,不要輸才有辦法贏。上賽季眼見自家球隊從主場六連敗與成年隊中後衛包含租借人選全滅的地獄爬回來並且爭取到歐冠參賽資格,我當然清楚怎麼一回事,見過地獄還能從地獄回來的可不只我。
「我還是會希望,我還是沒有放棄希望。希望在還有也還能選擇的時候,在一切太遲之前,在心太碎之前。」
噢。
千萬不要亂開潘朵拉盒子,最後一樣留在盒子裡的東西。揭穿的話都別說,這可是個在愛裡長大的男孩,可可愛愛,柔柔軟軟。我伸手蓋住他的雙眼,他小扇子般華麗的長睫毛拂過我的指間,輕得幾不可察。
已經是每下一場雨,天更涼一些的時節。
「都沒事了,沒關係的。」
要下雨了。
都盥洗過,不確定什麼時候睡著的,淺黃色的夜燈還亮著。他哭起來好安靜,聚集的水氣終於墜落,一顆一顆,聲響細微得必須小心拾起,我撈過面紙,和他頭靠頭眼對眼,他抱鯊鯊,我攬著他。
沒關係的,讓我抱抱你吧。
這個狀態醒來,在曬不到日出的方向,昨晚湧起密雲也沒日落可看。飲用水冷暖自知,他倒是睡得熱烘烘的,臉頰有層薄紅,光線也不捨得擾醒他似的。我看了一會兒,把鯊鯊全塞到他身邊。一整窩褶子精,此前也開過其實耳朵後面有腮的玩笑。我滿意了才起來做事,洗洗無籽綠葡萄之類的,該吃點東西。關上亮了整夜的燈,將音量盡可能放到最低。
讓他再睡一下,今日無事。
由於談及冬天的倫敦與歐陸西北石板路古城,我從他熟知的那個肯辛頓香料熱奶茶開始處理。我在低地國生活的時候,世界還不是這樣,而他在今年初最糟糕的時節,在倫敦最險惡的當口,確診中國武漢肺炎。切爾西周全保護,他病情比較嚴重,花了不少時間康復並調整至合乎英超競技需求的狀態,可是如今網路這麼方便,歸隊前被說成什麼樣,可想而知,還有那套「身價很高的年輕球員必須及早證明自己」的陳腔濫調。
基於榮譽感,必定有所追求,這和揠苗助長不一樣。
浴室傳來水聲,他醒了。
「我真喜歡你說『我才贏的歐冠我才不鳥什麼八千萬』,所有的歐洲冠軍碰到沒必要回答的爛問題,都該這麼說。」
他還濕濕的,濕濕的長這樣,濕濕的動起來長這樣,動起來很好看,小口小口啜冒煙的奶茶。
「技術上來說是施鹽吧,噗呵,我都被消音了。」
消音也頗為滿意吧,那是歐冠決賽,那是在歐冠決賽上的進球。一般要有十足心理準備無法九十分鐘搞定的歐冠決賽,對手還不是吃素的(不是在說吃素只持續了半年的格納布理)。
「那我換個講法,八千萬換一個歐洲冠軍,你願不願意。」
哪像這陣子有個一億八千萬換聯賽爐主的,能看嗎。
「當然。」
「你的兩句話訊息量很大,而且,本身的價值絕對高過八千萬。」
他挑起一邊眉,我把鹹食推到他面前,和他擊掌。
人生在世太多的奮力過而無聲了,在最好的年紀來上這樣的手筆絕對恰如其分。沒人知道你最好的年紀能有多長,越長越好就是了,做所有你能和想的,在哪裡都過得快樂,保持健康。你開啟了最好的年紀,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妳有看那場比賽嗎?」
「有喔。」
來,親愛的,我跟你說,我老伴是真正的切爾西球迷,她當然愛你,我們是一起的。算時差我們在的地方是凌晨,上半場我家裡只有我醒著,轉播音量開得非常小,我一邊還在講電話。
「妳怎麼辦到的?都沒出聲音嗎?不會受到干擾嗎?」
「我下次再告訴你怎麼練的一聲不吭,那不太健康。總之,那晚氣氛太好,我們都在懷有溫柔心情的狀態下,守著比賽和喜歡的人。」
嚴格來說不是完全沒聲音,他進球時我「啊」了一聲。只讓一個人聽到,我爽快解釋是喜歡的男生進球了。室友醒來後,我講完電話,才把觀賽配置還原到和英超全部三十八輪一樣,一路看到收播。當他走上歐洲職業足壇最高級別賽事,以奪冠做結,回頭看總算開出鮮花的一條路,縱然一點也不好走,集滿所有想得到的水氣,他哭到通紅的後頸,我見狀湧上的摻有欣慰的眼淚。室友說,我看人真的很準,這麼好,這麼勇敢的男孩。他的隊長攬著他,在鏡頭前,眼神燦爛地說給全世界聽:我告訴你們,他值得,他絕對值得。
「吃飽之後,我們去外頭看看吧。」
走沙灘,踩踩水。今天一片雲都沒有,彷彿我們的陰霾不曾存在。
「好,你帶鑰匙。不介意我打赤腳?」
「完全沒問題,這是海邊啊海邊。」
物理上出去就是海,他的語尾終於帶上輕快的小音符。
敬歐洲冠軍。
「拿歐冠決賽來說吧,我不可能因為那球就成為史上最強,沒有那球我也不會爛到見骨,雖然會被講得一無是處。該開心的時候開心就好,不能太把那些當真。」
他談過,第一個在倫敦的賽季的心得是,取得平衡和適時無視一些,評論也好窺伺也罷。不斷在雲端(還不是天國喔)與地獄(真正意義上的)來來回回,但凡是個人都不適合也受不了。那篇報導我讀過,感想是數十年如一日的:英格蘭本身太多山怪了。尤其職業足球這個圈子,媒體、粉絲、沒水準的粉絲、沒水準的媒體。
我才不怕講出來傷感情呢,有些事情但凡是個人都做不出來,山怪牽到哈德良長城依然是山怪。
「該燒香燒香,該吃飯吃飯,該辦的事,天打雷劈都得辦。」
「……妳都這麼狠的嗎?」
「這是電影台詞。我只是覺得,以英倫三島媒體來說,如果有這十分之一上道,《太陽報》也不至於現今仍徹底遭到利物浦城抵制。你們兩位年紀相仿的德國球員,現在比較有能夠照應對方的餘裕了嗎?」
「嗯,一賽季下來好很多。出遠門是這樣,就像妳說的,小小的光亮,如果有人能夠也願意適時接住墜落的自己。」
他真的很聰明。
很多時候,墜落是因為一件很小的,其他人都沒看見,只有自己看見的事情導致的,而那不是誰的錯,就連沒有人接住自己,都不是任何人的錯。本來就不是對錯的問題,雖然說起來真的非常殘忍。還有,前提是,尚未發生堪稱遺憾的事,或後果無可挽回。
身為知道接住和被接住的人的看法是,如果遇到接住自己的方法,剛好是能夠承受的,那就只管往後躺。畢竟,在自己看來很大的這一件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剛好也看見了,剛好,還知道對自己來說怎麼一回事,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甚至不用問為什麼,兩方面都是。所謂的光亮也一樣,就像隧道會有的那個點,所處的黑暗已經看到盡頭了。
謝謝你告訴我,你和維爾納都能夠也願意適時接住彼此。他就像你的小哥哥,放開手腳比賽就會很棒。
有能夠以母語說上體己話的人,和要好不太一樣,尤其在連跟誰建立要好的關係的心力都沒有的時候。在各自的麻煩和痛苦之外,有人能理解自己,有人願意花時間理解自己,他是這樣說的,不論是誰,不論怎麼定義這種感情,不論是哪一種社會關係,能帶給人的,遠比任何診所或藥物都來得有效。
太高了,摸不到頭。總之,都辛苦了,今天也。
「我以前住過北萊茵威斯特法倫,所以最近也在留意那邊的狀況。」
他轉頭看我。
特別嚴重的萊茵河水災,失之毫釐差以千里的紅十字會,我跳過很難解釋的酬庸組織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提了聽見他的呼籲,確實我也願意也有能力做點什麼,我就做了。大概類似澳洲無尾熊吧,我盡量說得清淡一點。
他眼睛一亮。
「妳知道水退了之後的殘局才是真正的難關,三個月跑不掉,泥沙什麼的。」
「尤其是對孩子而言。」
那也是他和他家裡的人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這樣的人還不少,有這樣的人在,我會覺得世界沒有我認為的那麼糟糕,我可以把世界往比較好的地方想。為免氣氛嚴肅,我把談話引導到一百雙鞋的方向,別說女孩們是蜈蚣,這些男孩們更甚呢。他伸出右手食指搖了一搖,特此聲明是優質賣家,童叟無欺。如果講完沒有噗嗤笑出來,說服力其實滿高的。
「我只買用得到的東西,所以我就只是放了一點錢,再來看會用在哪裡。」
「妳以前住北威哪裡?」
「明斯特,會過邊境到荷蘭買洋芋片。」
等於我間接地告訴他,我曾經喜歡過沙爾克。那都是真的,都是以前。並不遙遠,但是怎麼活像上輩子。
「說到過邊境,我去史特拉斯堡的時候,是先到亞琛,停了幾天好好看過,才進史堡的。剛好晴天雨天都有,所以,我好像能理解,你之所以是現在這樣,特別是好的部份。」
我第一次看到他,他已經在勒沃庫森了,不過,我幾乎能夠把亞琛的雨天,和面前的他重疊在一起,他的年少時期,他周身飄逸的水氣。
他輕輕笑出聲,表情溫柔得不可思議,有人明白自己的用意,他就鬆開了。
「謝謝。」
「不,我才是。」
畢竟我素來欣賞懂得運用自己的聰明做出足以稱之為善良的選擇的人。
天全亮的時刻才能看見海的全貌,讓太陽照亮,一閃一閃,波光粼粼都鑲上了邊,捲上沙灘的聲音都不一樣了,拂過去似的。高緯度快要入秋的海邊,再怎麼晴空萬里都不熱,也不到不能赤腳踩水走沙灘的程度。我們並不趕時間,其實也沒在看時間,沒人戴錶或帶手機,大約是潮境的界線,浪花在腳踝邊。
漲退潮是肉眼可見的事情。我本以為他會跑給水追,或試圖潑溼我們,不管什麼年紀,男孩到海邊會做的那種,但他沒有。他說,感冒就不好了,而且今天,這樣子就很好。我們和海,都因為太陽暖起來。要知道,能夠燃燒海的,只有太陽。
今天的海面反射天空。
足跡都被沖刷,我坐到漂流木,看他踩水,看他來回地走,看他故意留下腳印,看他回眸。看潮水完全退回前的那一片,也反射天空。
他就在那樣海天一色的中心處望過來,這麼乾淨的畫面,彷彿看上去沒人走過的沙灘,還是摻上他正在少年成年界線上特有的,今年夏天即將結束的那種輕微苦悶的憂鬱,滿是湛藍,藍得像能夠透出七彩,藍得我都痛了。
切爾西主場球衣也是純正的藍色,這個字裡面有海,他的名字有海的意思。
他眼睛的顏色卻溫暖得多,折射出細碎光點的水氣,輕盈地洇開瀰漫擴散,看得我終究跟著柔軟下來。在競技型態的特點之外,他從來不隱藏自身性格的柔軟之處,想到這點,我所有的動作都放輕放緩了。始終這世界安靜不下來,只有這一角是安靜的,因為這樣,我安靜下來。
眼前只有他,耳畔只有潮水的聲音。
海會跟看的人說很多事情,海本身就有很多事情。畢竟,海是能夠包容所有傾訴和眼淚的存在。連同一切無處可去無法可安放的煩惱、希望、與哀愁。陪同看的人一起,放任又收整所有堪稱苦悶的,並且不打開潘朵拉盒子。讓太陽消散一點他的痛是一點,讓海纏繞一點他的愛是一點,這是我今年夏天的結尾。夏天是熱戀的季節,西瓜再怎麼善良都不足以阻擋,誰還管櫻桃梗要不要打結總之先接吻吧的熱戀。有人用纏綿悱惻的語氣告訴過我,夏天過完,熱戀也不會結束的,講得確實是對。
他來倫敦一年了,他本人和他的球隊都發生好多事的一年。他長大好多,當然在這種環境下,快速成長都有什麼部分是被迫的。每一個懂事之人,都不被容許不懂事,有的自小,有的隨著人生不得不。然而,如同他與維爾納都開始產生能夠照應彼此的改變,第二年開始,都會好一點的。更何況,他們也都完成了歐洲盃的任務,就算充滿了愛與痛,就算代表隊成員首當其衝。
說起來,德國足球男子代表隊的後勤再怎麼差,德國媒體再怎麼沒事找事惟恐天下不亂還喜歡逼人道歉,也遠不如英倫三島緊迫盯人。太陽底下是沒有新鮮事啦,雖然不是見光死,但拿個放大鏡照三餐看,人已經變成迎合某種需要或者慾望的道具了。在這種風氣和實際狀態下,公眾人物從耳根子到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很難真的靜下來。更別說半夜三點按球員住家門鈴的球迷,還是去監獄吧。任何事都有代價,成名有其代價,但這些不是,也不應該是。
勒沃庫森的日子,要多平和有多平和,和倫敦根本沒得比,他也清楚不是每個地方都會那樣護著誰。不過,倫敦之所以是倫敦,他來,是他的翅膀已經大到可以承載更多,他也有條件追求更多。翅膀要完全打開,才會知道原來有這麼大,可以這麼大,還在長大。
我不用他證明自己什麼,他是他就好了,人本來就一直在變,人嘛。其實我不怎麼怕輸球,那固然不好受,我也不想要(誰想),可是我更怕輸球之後他哭。我這青春已遠卻不可惜的人類,在我無負擔的範圍內,珍惜著他伴隨壓力荷爾蒙風暴的青春。同時有另一些人,年輕得足以在未來某日,在他的生涯裡,看見自己的青春。他從哪裡來,那也是他的青春,也已經被牢記。
每一家都要有這樣的人物,他是他那個世代的球迷的一切,是他們人生的一部份,在他的生涯裡,球迷能夠看見自己的青春。他有一天也會是那樣,他已經是一些孩子們仰望的對象了,就像他還是孩子那時。他是接受了挑戰來到英倫三島的,沒有誰比較容易,我希望他快樂,一直快樂,並且保持健康,比什麼都重要。
他與我都有處可回,而我終於知曉有誰等待著自己的滋味。
我真的很喜歡他,即使我跟他的關係只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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